文 | 何祥荣 一九五四年,我六岁多,刚刚能记些事的年龄。
那一年武穴发大水(武穴方言:洪灾)汹湧的长江水冲进武穴,刹那间武穴街一片泽国。
没耐何,人们纷纷上大水山(武穴方言,离开住所,去没被洪水淹没的地方暂住)。
父亲带着母亲,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去了崔家山。祖父因有一些治水的经验,被时任武穴镇委书记的饶春桓招幕到他的身边日夜吃住在武穴江堤上。
大(音代)姑执意请祖母去她家。于是有一天祖母带着我先坐小木船到江堤上,后沿着江堤一直向西走到盘塘,从盘塘折而上山,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了山上的葛麻塘垸大姑的家。
时隔六十多年,有些事情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垸里的屋绝大部份是用石头垒的。
大姑家的门口有一棵皂壳树,王弟姐(大姑的儿媳妇)老用树上摘下来的皂壳洗衣裳。
大姑和垸里的大人都称呼他儿子为五婽(婽,武穴方言指女孩子)于是我就叫他五婽哥。
至今我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叫五婽。
五婽哥比我大很多,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小伙子。他身强力壮,从早到晚都在做事,从不知累。种地,栽菜,砍柴,挖草药,打猪草,修房子。
别看他虎臂熊腰,声宏气粗,在大姑的面前却像只小绵羊,说话轻声细语,遇事百依百顺。
对我这个小表弟关怀备至,照顾有加。时常带着我去地里摘菜,告诉我那是苎麻,那是山药。带我到荒草里寻野鸡,去山地里找野兔。有一次还特地领我到垸外的另一个垸,告诉我,这个垸叫冷应堂,全是姓何的人家。
五婽哥经常到武穴。
有时和大姑一道来,更多的是他一个人。
每年春节,无论风雨,那怕是大雪没膝他都会来武穴给细家公(武穴方言,叔外公)和舅舅,堂舅舅们拜年。
他来我家给细家公(我的祖父)拜年毕恭毕敬,聆听细家公说话就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话那样,绝不胡乱插话。
一九六零年前前后后那几年是我看到他最多的年份。
那几年他来武穴很密,十天半月,隔三差五。
“五婽来了”听到祖父母或父母亲这句话,我会第一时间跑到隔壁伯(我的堂伯父,我叫他伯,五婽哥的亲舅舅)家。
只见堂屋里摆放着两只箩,一根扁担靠在大门角落。五假哥光着膀子,一边用一条长葛巾擦汗,一边握着交筒(一种用筒子做的带有手把的从水缸里勺水的容器)咕噜咕噜的往嘴里灌水。
喝足之后,接过贵姨(我的堂伯母)递给他的大蒲扇使劲地扇起来,尔后从便衣裤腰上抽出早烟袋,上好烟絲巴答巴答地抽起来。
“快看快看!五婽哥来了”听到我的弟弟妹妹们或堂姐弟们的兴奋的呼喊声,我会第一时间冲到门口的田武路(武穴至田镇的马路)上,只见身穿棉衣棉裤的五婽哥挑着一担杂柴(山上的干枯的树枝滕条)或劈柴(成片状的短树干)或一头劈柴一头箩筐悠悠的快步朝我们走来,上身的棉衣敝着,头上还冒着阵阵水气呢!
无论严寒酷署,五婽哥每次来武穴几乎都是挑着百多斤的担子,从他家挑到到武穴二十多里路,多厉害!
他挑来的东西,柴禾、药材、某些土特产是到武穴街去卖钱的,更多的几乎每次都有的是一些吃的东西。
这些吃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小米、高梁,红薯、蚕豆、荞麦、芝麻、山药……
还有我们小孩子最爱的雪白的薯屑(晒干的条状或粒状的红薯)、金黄的薯面果(煮熟后的红薯和面粉揉成面后切成三角状的薯制品),还有圆圆的糯米粑、长长的高梁粑……
那是一个能饿死人的年代。
我家家大口阔,常常是中午吃了下午不吃,打算下午吃中午就空一餐。
吃的多的是用一大筲箕切碎的包菜边加两把带沙子的糙米熬成的稀得光可照人的菜粥。
饿呵!
五假婽哥到了堂伯父家以后会给我家和其它几个伯父家送些从山上带来的那些吃的东西,因为我家有一个硕果仅存的祖辈细家公,所以往往会多一些,好一些。
五假婽哥来了,我的荷包(武穴方言,衣服口袋)里就会有一把薯屑或一把薯面果。
薯屑止饿,岂只止饿!
它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一屑到嘴,粉粉的,甜甜的!
面果充饥,岂止充饥!
它就是天底下顶尖的美味!
一果入口,软软的,香香的!
那些年我们何家的十几个兄弟姊妹就像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着五婽哥,隔一段时间没来就会站在田武路上翘首西望,企盼五假哥的到来。
五假哥念书不多,却聪明练达,年轻时曾在夲县水利局工作过,深受时任领导的器重,由于种种原因未能转正,两年后返回家乡,做了一辈子的农民。
农村大集体时,他曾担任生产队队长多年,一时间将一个穷山恶水的山村搞得风起云湧,小有名气。
五婽哥不啻是一个道地的农民,庄稼把式,还是一个打石头的高手,砌墙基的能匠。
多年前,政府迁移扶贫,五婽哥的家被迁移到山下的盘塘街上,没有田地耕种,年过花甲的他闲不住,上山打石头,下山砌墙基。
“砌墙基”给我和五婽哥提供了一次多年不见偶然相遇的契机。
自二零零三年退休以后,我肩负照看孙子和外孙们的重任常年住在北京,很少回老家。二零一一年因为有要事我独自回到武穴,在家住了几天。
一天中午我从街上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区里一块房基上有五六个工匠在砌墙基。其中一个穿白色圆领衫灰色肥短裤正在埋头干活的人好像是五婽哥。可心里在想,他都七十多岁了还做这么重的活儿,莫不是我花了眼?我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一点不错,果然就是他!”五婽哥!”我朝他喊了一声。
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干活的五婽哥转过头来一眼就认出了我,立马站了起来,“祥荣呀,你怎么在这儿?”边说边伸出一双大手紧紧的抓住我的双手,我们四目相望,好久好久“几多年不见,你也老了好多哇!”五假哥才说出这句话。
“走!到我家坐坐。"我拉着他边走边告诉他,这是我几年前做的新房。
坐了一会儿,我抽身到附近买了一瓶五粮液,几样囪菜,哥儿俩个喝了起来。
哥俩边喝边聊,从天刚过午一直喝到日落西山。
五婽哥心胸开阔,从不苛求他人,总为别人着想。这次长聊有件事情让我记忆深刻,感触良深。
二十多年前,他的一个幼年孙子不幸丢失。
从那天开始,五婽哥和家人没日没夜地四乡八壤的寻找,多少年都没有孩子的影子。
可他从未放弃寻找,契而不舍地坚持,十几年后在本市的一所中学找到了孙子。
此前孩子丢失和寻找的过程五婽哥和我说过多次,可是费尽心机找到了却为什么不认领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不解之迷。
五婽哥的一席话让我对他油然而生敬意。
他说,孩子丢失的那些时茶不思、饭不想,没日没夜地四处寻找,身上的肉都落了好多斤,虽然找了几年不见踪影,但是始终没放弃,无时无刻都牵掛着。
找到了后我欣喜若狂,狠不得立马将孩子带回家。后来一想,孩子丢失十多年,我们痛苦了十多年,如果把孩子带回家,他的养父养母失去了他,不也会日夜煎熬,痛苦一辈子吗?
好在孩子在世,想他了,就想办法偷偷去看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五假哥是个施恩不图報的人。我也死守老祖宗“大恩不言谢”的教条,几十年来对于他的救难和接济之恩从来没有只言片语的感谢话。可是,老祖宗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湧泉相报”的教条,几十年来同时在我的脑子里翻腾。
伴随着时光的流失,報恩的念头也愈演愈烈。
何以为報?为報而報?
终于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诚邀五假哥来北京玩几天。
二零一六年乘回家祭祖之机,于四月十九日我同老伴一道在堂弟祥国的陪同下提了两瓶白酒去了盘塘五婽哥家。
五婽哥因事不在家,王弟姐欢天喜地地接待我们。她腰杆筆直,行动敏捷完全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脸上的刻纹絲毫掩饰不了从前的美丽。
王弟姐急着要去找五假哥回来,我提议先去山上看看。
王弟姐领我们到上山的路后匆匆地回去找五假哥去了。
斗转星移,山上修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可要到葛麻塘垸还得走那条几十年前的小徑。走在这条山石小路上,依稀想起了“三寸金莲”的祖母牵着六岁的我一步一歇地往山上走的情形,似乎看见五婽哥挑着装满各种吃食的箩筐虎虎生风地朝我们走来……
垸头那口小泉池依然清澈见底,忍不住走下去捧起一口水喝了起来。
喝着喝着,六十多年前的一幕浮现我的眼前。
有一天,我屁颠屁颠地跟在挑着一担吃水的五婽哥身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交,慌得五假哥丢了水桶回头将我扶起来,重新取了水后,一只手扶着扁担,一只手牵着我,慢悠悠地走回家。
大姑知道后,疼爱地一会儿捏捏我的手,一会儿摸摸我的腿,还将五婽哥痛骂了一顿,吓得五婽哥唯唯诺诺,连连认错。
时光流失,葛麻塘已是一座空垸,一片荒蕪。
五婽哥的旧居大门紧闭,屋顶不复。门前杂草丛生,枯叶遍地。可大门口的那棵皂壳树依然枝繁叶荗,皂壳满地。
这让我想起六十多年前五婽哥每天将庭院前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情形,不胜唏嘘!
我们三人启程返回盘塘时,垸口来了三三两两的游人……
祥国告诉我,市里准备将葛麻塘开辟成旅游景点。
回到盘塘,刚到门口,五婽哥从屋里迎了出来,他伸出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祥荣呀,大老远的来看我,难得呀难得!”
几年不见,五婽哥依然满面红光,声音宏亮,完全不像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
五婽哥拿来早烟袋,让我尝尝他自制的烟絲。
一会儿王弟姐端满一桌子魚肉菜肴,五婽哥抱来一罐自酿的谷酒,哥儿三个喝了起来。
五婽哥告诉我,几个孩子都有出息,在城市里买了好几间商品房,老二堂春还在青島开了家公司。
他还告诉我,现在有孙儿孙女,外孙儿(女)十几个,过年回来,要开好几桌呢!
举止言谈幸福满满,信心满满!我从心底里祝福五婽哥合家幸福,长命百岁!
临行前,我邀请五婽哥和王弟姐择时到北京玩几天。五假哥满口答应,欣然应允。
我和他约定,什么时候啟程后让表侄通知我,我在北京西站接他。
在北京,我期待着表侄的电话……
二零一六年当年五婽哥没来北京。
这两年我催问过表侄堂成、堂春,他们回答我说会来的会来的。
昨天,二零一八年的最后两天,晚上九点多钟,我收到堂成的微信,五婽哥刚刚因脑梗不幸离世。
惊闻蘁耗,我思绪万千……
我想起了皂壳树、小泉池、旱烟袋,谷酒罐……
我看见了挑着满满一担各种吃食,五婽哥虎虎生风地朝我走来,在砌墙基的工地上他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许久许久……
五婽哥呵!盘塘相会,你的身体那么健壮精神何等饱满,我认定您能长命百岁,再活二十年。可您瞬息间说走就走,竞成永别!
五婽哥呀,快来北京,我带你进皇宫,上长城;我们一起登万岁山朝圣,下昆明湖划船!
您不来,您真是一个施恩不图報的人,硬让我这点小小的心意终成遗憾!
一夜无眠,我索性翻身起床,草成此稿,以存永世留念。
五婽哥,你一路走好!
来年清明我带瓶好酒,我们哥儿俩再叙衷腸!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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