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寺梅均村 梅文学
天然的画扇
站在高高的仙姑山顶上北望,我的家乡就像一把巨大的折扇。九座大小匀称的小山呈半圆形向南展开,犹如天然的扇叶。而那圆溜溜的磨盘山刚好坐落在折扇的底部,成了天然的扇轴。磨盘山南面山脚下那棵不知有几百年树龄的香樟树,就似那翡翠扇坠。树下的土地庙则成了翡翠扇坠上的雕饰图案。老祖宗刚好把生我养我的村庄西横里建在了折扇正中的五牛山与磨盘山之间,更像是一位巨匠用他那如椽巨笔在这把天然画扇上信手描绘的扇画——有参天古树、篁篁修竹;有轩亭屋宇,白墙黑瓦;有杨柳池塘,水波荡漾;有男女老幼,鸡犬牛羊......样样不缺。真是一柄充满人间烟火味的天然画扇。
当然这秘密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很少有人能爬到仙姑山顶上。仙姑山顶的四周都很陡峭,没有路,上山顶是非常危险的。只有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的小孩才敢上去。所以家乡这把天然的画扇,这样的好风水却极少有人发现。
我的村庄非常古老,名叫西横里。
西横里雄踞在大别山南麓余脉上。前有长江横护、后有九峰环绕。地理优越,人杰地灵。稻麦腾浪、鱼丰果硕。
千百年来,福地聚日月之精华,凝大地之灵气,哺育出了一代代风流人物。梅氏宗谱上记载清晰,北宋年间,先后有九人任官朝廷,来往京师。从始祖梅尧臣以来,有神宗进士讳燔公;应春、应申公;应辰公;竹有公;公琦公;益斋公;西园公......
应春、应申公兄弟二人是同年同科进士,当时轰动京师。
应春公号雪樵(四世祖),官至礼部尚书,后掌兵部印。因其为官声誉颇好,故赐乃父廷新公朝议大夫。其母翟氏以子秩授诰命夫人。夫祖伯英公以孙而秩赠徵仕郎。
西横里之名乃北宋才子苏东坡所赐。
当年苏东坡进京参加殿试,副主考官梅尧臣阅卷发现苏文,惊为天人,遂将其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按文章才气,苏东坡应是殿试第一。但欧阳修疑是女婿曾巩的卷子,怕担任贤举亲之嫌,故将其排名第二。
后来苏才子得罪了宰相王安石,加之小人从中作祟,掀起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苏东坡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在一个春夏之交的季节,苏学士游览到辖区内广济县尧臣家乡处,兴之所至而为恩师故里手书“西横世家”四字,因尧臣号西横。这就是我的村名西横里的由来。至今挂在梅氏祠堂门楼上的牌匾“西横世家”四字,就是苏才子的手迹。
说起我的家乡还真是有些文气。一条平展大道由西向东经过磨盘山南面山脚下的土地庙,再折向北直抵村庄。再从村北分两路伸出,过五牛山东西山凹,直至荷花湖畔。进村先拜庙,土地庙门上的对联写的是:
拜祝刚逢朔二,祈报自在春秋。横批是:有求必应。
庙内公婆二土地两旁也有一联曰:
公道乡村乐,婆心老幼安。
庙内长年香火不断,供品丰盛。浓郁的果品甜香味与炮竹文香的香火味勾画出乡村土地庙独有的特色和韵味。那袅袅香烟从庙内飘出,氤氲于老樟树中不舍离去,那棵老樟树便给人以朦朦胧胧的缥缈之感,弄得仙气十足。
村南离村约一箭之地有一古老的石材六角凉亭,叫做两界亭。前亭柱上有一副阴刻亭联曰:
无物堪供劳君访,不时可坐有清风。横额是“两界亭”三字。
后柱也有一联:青山不墨入目千秋画,流水无弦欣聆万古琴。横批是:物我自在。
看这亭联疑是哪位仙祖的长眠之地,但宗谱上无记载。此亭究竟因何而建,因年代久远,至今无从查考。
村庄周围是一匝一人多高的土石筑成的防匪盗的村堑。只有南北两个出口。村堑上长满了葛藤、绞藤、广木香、木槿条、蓑衣刺、野月季等多种藤萝刺蔓。莫说人穿不过,连条狗也钻不过去。村外一周遭或远或近长着数十棵参天大树,树龄都在几百上千年。有檀树、枫树、香樟树、木梓树、椿椒树、皂角树等,枫树和香樟树居多。它们如伞如盖般遮护住村庄,不走到近前,根本看不见只砖片瓦,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村落。
入得村来,顶头看见的就是那座坐北朝南的高大的梅氏祠堂门楼。两旁粗大的圆木立柱上刻着一副长联曰:
山如屏矣水如神山水兆祯祥应见地灵人杰,
诗可颂兮书可读诗书垂世泽奚止俗美化醇。
横批上不像其他姓氏祠堂千篇一律的写着“某氏宗祠”,而是刻着前面提到的苏东坡的手迹:“西横世家”。
村子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一百几十人口。据说千百年来,村中人丁的消长总是个非常奇怪的相对定数,如有大增,必有大减。
村后五牛山半山腰有座较为破旧的慈儿庵,记得总有一两个尼姑在此修炼。庵门两边也有一联,写的是:
翠竹黄花均沾雨露,长松细草普应慈云。
慈儿庵与村子之间长有一个小小的山包叫驮儿山。我最怕这个驮儿山,因为它是专埋夭折小儿的。
村人一向与世无争,民风古朴。自耕自种,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日子过得静谧安详,怡然自得。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但见:
萋萋芳草春绿,
落落长松夏寒。
牛羊自归村巷,
童稚不识衣冠。
夏日,有数不清的白鹤、灰鹤、鹳类在村周围的大树上栖息,白鹤居多。它们在山北面的荷花湖里捕鱼捉鳝,在树冠上垒着许许多多硕大的巢,繁衍着它们的后代。每当夕阳西下时,无数的仙鹤们相互呼唤归巢。天空中出现了一片片鸟做的云。整个村子的上空成了一片银白色的世界。真是一道美不胜收的风景。近黄昏,村中的鸡鸣犬吠声里,夹杂着声声儿歌:
白鹤满天飞,
哥哥放牛回。
先生昏了眼,
不放学生回。
村子的东南面是一片乔灌混杂的林子,叫大林。其实不大,约有三五十亩吧。林子与村庄仅一堑之隔,是村童们的神秘乐园。我们常在林中拾柴火,采蘑菇,掏鸟蛋,捉知了,扮生旦,唱大戏,装夫妻,过家家......万事做尽,丑态百出而不自知。
村子是清一色的石墙黑瓦,青石板巷。各家门前或左或右都种有栀子花、凤仙花、月季花、菊花、兰花等,专供女孩享用。村中有桃、梨、李、杏、枣等多种果树和小片竹林。这些果树都很大很老,想吃果子,并不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上唱的“桃梨果子随手带”,而是要爬上老高老高的树上才能攀摘。每到秋天,秋风把条条石板巷扫得干干净净,蓝天青瓦、桐叶飘飘,村童们忙着攀爬果树,偷梨打枣,忙的不亦乐乎,真是其乐无穷。我们把大人们的教诲全抛到脑后,什么“平生大业惟修德,门内敦伦既读书”呀,什么“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呀,还有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不管了,玩够了再说。这就是我那美丽的家乡,神仙洞府般的乐园。
(一)端午节
五月五日午,天师骑艾虎。手执菖蒲剑,诸虫归地府。
端午节到了,家家大门楼上都插上了圻艾和菖蒲。家家都要吃粽子,吃煮盐蛋和蒸大蒜。还有最最诱人的粉蒸肉。家家的小孩都要用艾叶和菖蒲煮水洗澡。其实我并不爱吃粽子,因为我不喜欢绵软的糯米。我只爱吃粉蒸肉。每逢端午节、中秋节,家家都要蒸粉蒸肉吃。与其说是盼过节,不如说是盼吃粉蒸肉。
一大早,二姐就在我胸前挂上一个香袋。香袋是用中草药粉末做的。有甘松、山奈、灵草、稗草、苍术、紫草、桔梗、甘草、射干等。香袋的面子是用花棉布做成的小猪、小狗、小鼠、小马等小动物。我戴的是一只小马,因为我属马。香袋挂在胸前,香气四溢,防病辟邪。
相传端午节插艾的起因是为免除兵祸的标记。说是隋唐年间,连年战乱,百姓无法生存,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势力最大的要数黄巢义兵。朝廷派遣官兵镇压,气势汹汹,双方混战,杀人如麻,百姓纷纷逃难。黄巢打到淮西一带,途中见一妇人背上驮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手中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悉断定:此妇绝非良善之辈。那驮着的一定是她的亲生骨肉,牵着的一定是寄子。一时怒从心头起,命手下鞭打那妇人。妇人哀求道:“将爷,你打死贫妇不要紧,可怜这女孩的爹娘都死在了战乱中,她无人抚养,岂不也是死?求将爷行个好。”
“那这男孩这么小,你让他走远路,你就忍心吗?”黄巢问道。
“启禀将爷,他是贫妇所生,受点苦不要紧。”妇人道。
黄巢大为感动:“大嫂,你原来是位贤德之人,本王错怪你了。这里有些碎银,给你雇辆车回家吧。”黄巢命手下把碎银塞给妇人。
妇人含泪致谢道:“感谢将爷的好意。不过,贫妇回家也难保性命啊!”
黄巢也明白,他的部属纪律不够严明,杀人不分青红皂白。打算攻下金陵再行整顿。于是吩咐:“大嫂回去,采一束香艾和菖蒲,插在自家门头上作为标记,保证本王的军士一定不会骚扰。”
妇人依言离去,刚好于端午节头一天赶回了家。端午节一大早,她除了在自家的门头上插上艾草和菖蒲,还挨家挨户嘱咐乡邻们都插上香艾和菖蒲。黄巢义兵路过时,果然秋毫无犯。尔后人们感念妇人的贤德,每年端午节都在门楼上插上香艾和菖蒲,逐成习俗。
端午节最令人兴奋的乐事是赛龙舟。二姐有把花洋伞。二姐长得好看,打着花洋伞,那脸更显出桃花般美丽。吃过早饭,二姐就打着花洋伞,穿着花衣裳,带着我同垸下的姑娘和小孩们一起翻过五牛山,来到荷花湖畔看龙舟赛。嗬,湖边早已来了许多人。大多是穿红着绿的姑娘、媳妇和到处乱钻乱跑的小孩。片片花洋伞像一个个彩色的蘑菇。每年的端午节,荷花湖的四周沿岸就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鲜花般的世界。美女如云,孩童遍地,好看,好玩。荷花湖也借这节日的赏赐,用无数美女的花洋伞给自己编就成一只巨大的花环,把自己装扮得比平日更加美丽动人。今天,她仿佛知道是过节,故一反昔日的风浪滔天,变得水波不兴,平静如镜,流光溢彩,绸缎般动人。
整个湖畔喧闹非凡。偶尔听到卖脆馃(麻花)、卖米糖的叫卖声:“脆馃米糖啰!”“卖脆馃啰!”
寻声而至,很快,货郎担就被一群小孩围住。我想吃脆馃,拉着二姐的手往地上坠,不走。二姐说:“你荷包里不是有煮盐蛋吗?”
“我不管,我就是要吃脆馃。”
二姐说:“再不走,我就走了。一会儿来个驮伢儿佬,把你驮走,驮到洋船上去钓海参。”
听大人说有种专偷小孩的人贩子,偷小孩,驮到洋船上去卖钱。那些洋船出海后,就把饿死了的小孩用绳子捆住沉到海底去钓海参。我被吓住了,只好跟着二姐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货郎担。尽管那脆馃的香气还在鼻前飘荡,我也没办法。
在人群中挤着,走着,很热。我一头的汗,二姐时不时用她的花手帕帮我擦一把脸。走不多远,突然又碰上一个卖脆馃的,这回我坚决要吃,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耍赖。二姐没法,她真的买了一根脆馃给我。我口水都笑出来了,高兴而又小心地咬了一口,马上又掰下一小段送到二姐嘴里。二姐笑弯了眼,在我脸上狠亲了一口说:“幺弟真懂事。”并且说:“就这一回,不准再要了。”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脆馃要五分钱一根,不知二姐哪来的钱。
湖中各村的龙船都准备就绪。只听鼓声咚、咚,喊声阵阵。多么壮观的场景啊!孩子们个个兴奋得大喊大叫。记得去年我们村的龙船夺得了第一名。是父亲掌的舵。今年还是父亲掌舵,二爷擂鼓,三爷和四爷以及村里的许多青壮年都在龙船上。船舷两边,一边坐十来个人,个个手拿兰桡,足蹬舟底。一会儿,只听得很大的三声鼓响,这是裁判船上的鼓声。它的响声,盖过了所有的鼓声,因为是一个最大的鼓。听到这鼓声我村的龙船便箭一般地冲向湖心。接着从不同方向冲出许多龙船,约有二三十只。只见它们呈一字形排开,共有五六排之多。等了好一会,突然裁判船上的绿旗猛地挥舞起来,随着“砰”地一声,裁判船上的土铳朝天射出一条火龙,紧接着湖中各船齐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排排龙舟由西向东如离弦之箭向前射出。各村的龙船在有节奏的鼓点下飞速前行。划船者脚蹬船舱,双手握桡,前伏后仰,“嘿!嘿!”吼叫,拼命划船。那场景真是壮观而激烈。孩子们个个兴奋地大喊:“加油!”“加油!”其实,船上的人根本听不见,离得太远,越来越远。
每年的龙船赛,湖中是男儿们力量和勇敢的较量。岸边的姑娘媳妇们也在有意无意地进行着一场美的竞赛。她们穿红着绿,搽粉戴花,一片欢颜。她们的希望在湖中,个个为着湖中的男儿们打扮和欢笑。
这就是我喜爱的端午节,终生难忘的端午节。
(二)童年的夏夜
端午节一过,夏天紧跟着就来了。
我最爱我二姐,她白天带我玩,晚上带我睡。一天到晚,寸步不离。母亲要带细妹,老早就不带我睡了。
傍晚,二姐早早地把竹床,长凳和门板搬到稻场上,摆好。天还没黑就帮我洗澡。一吃完晚饭,我就急匆匆爬到竹床上玩。二姐怕蚊子咬我,用艾蒿和稻草编成一条长长的“熏蚊龙”点上。这样,充满浓浓艾草香味的烟雾飘满稻场,终夜不息,蚊子只得逃之夭夭。
紧靠着我家床铺的是菊娘的床铺。接着是四爷家的、文林家的、紫仙家的……天天搭铺的位置都不变,各家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一家挨一家。有竹床、有两条长凳上铺着的门板、有躺椅、木板床等等。一铺一长排,一铺一长排。总共有三、四排,几乎把个稻场占满。
先是各家的小孩在铺上东家跳到西家,来往跑着、嘻笑打闹。我们玩头顶头顶牛、双手和头着地、脚朝天立顶,还有倒栽葱、翻跟头,用手抓住一只脚板,单腿跳着用膝盖跟对方斗鸡。撞倒了,不痛就哈哈大笑,撞痛了就哇哇大哭。哭一会又好了,接着玩。闹得天翻地覆,大人们从来不管。
也有安定的时候。那就是听三毛爷讲鬼故事。三毛爷五十多岁,是个小脑袋、小脸面、小个子的小老头。脸上布满了核桃纹。三毛爷的精明是全垸出了名的。头脑中有数不清的小九九,极会默算,比算盘还快。有次田头歇气,小队会计松爷说:“一进十八洞,洞洞十八家,家家十八个,个个纺棉纱,一人纺四两,共有几多纱?谁先算出来,我给谁计一分工。”别人还没弄清咋回事,他就准确地算出了结果说:“23328两纱。”松爷很是佩服,三毛爷轻松得了一分工。
三毛爷是个勤快人,吃得苦,受得累,会抓鱼,会放夹子捕野鸡、野兔。夜晚出去,白天照常出工,已成习惯。早上出工,有人说:“三毛爷,看你喜眉笑眼的,昨夜又捞了不少鱼吧?”三毛爷说:“不总是辛苦劳累快活吃呗。”一副喜形于色的表情。
三毛爷一肚子故事,还会捉鬼。他有一个甜瓜大的小罐子,里面装的全是鬼。有水鬼、痨鬼、饿鬼、吊颈鬼、无常鬼、药死鬼等等。罐口盖上贴着封条,上面画了符咒将鬼镇压着。罐盖千万不能揭,揭了里面的鬼会全跑出来找人做替身,垸下就要死人。那些鬼都是三毛爷帮别人看病时,把附在病人身上的鬼捉到罐子里去的。我们一群小孩经常在村南的皂角树下围着三毛爷,听他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什么“乌盆告状”、“女鬼画皮”,什么“张天师降妖”等。
今天三毛爷来得早,我们一个个喜得乱喊乱叫,团团围坐,把三毛爷围在他家的竹床上。只见他不慌不忙的拿出烟袋。三洞连忙帮他上烟。又用火柴把麻杆点着,将烟袋送到三毛爷嘴边,再帮他点火。三毛爷非常享受地吃着烟。等烟瘾过足了。他说:“今天给你们讲个张大胆和李不怕。”
“好!好!好!”大家齐声叫好。
三毛爷开讲了:
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一个叫张大胆和一个叫李不怕的人打赌,谁敢半夜到山庙的棺材屋去一趟,就请他吃一碗汤圆。要知道那棺材屋的棺材里装的都是死人啊。张大胆说我去。李不怕说好,我白天去,每个棺材头上放一颗汤圆,到半夜,你去把汤圆全收回来就算你赢。
果然等到半夜时分,张大胆出发了。他来到山庙的棺材屋里,只见里面点有两根蜡烛,光亮昏黄,好像满屋到处有影子晃动,令人汗毛林立。好一个张大胆,只见他不慌不忙,从第一口棺材头上的汤圆收起,顺着排排棺材往前收。刚收到第四口棺材时,突然从两口棺材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黑色的大手,并发出怪声道:“给一个我吧。”这要是一般人,早吓得魂飞魄散。你知道张大胆怎么说?他说:“莫慌,等我慢慢来。”这时,那只黑手突然一把抓住张大胆的手怪叫一声:“我是饿鬼,我等不及啦!”随声从棺材缝中站起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下把孩子们吓得有的发抖,有的叫妈,坐在外围的拼命往人堆里钻,两个小的还吓哭了。
其实是李不怕将手涂上墨汁,提前躲到棺材缝里吓张大胆的。结果张大胆赢了一大碗汤圆。
孩子们还要三毛爷再讲一个,三毛爷不讲了。用手捋着稀疏的山羊胡须说:“一天只讲一个。”大家正在兴头上,又想心思,要三毛爷从罐里捉个鬼出来看看。
三毛爷认真地说:“罐儿是开不得的。一打开,所有的鬼都会跑出来找替身,那时全垸人都要遭殃。”
开罐的要求我们不知提了多少次,三毛爷就是不干。
三洞突然说:“那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捉个鬼给我们看看?”
这下把会捉鬼的三毛爷难住了。见他愣住,大家更是不停地要求:“捉个鬼给我们看看吧,好三毛爷。”
“你那么会捉鬼,我们都从来没见过鬼长什么样,捉一个让我们看看吧。”
孩子们吵得三毛爷下不了台,他想了半天,突然干咳一声说:“你们真要看鬼呀,不怕吗?”
“不怕!”
“不怕!不怕!”孩子们异口同声,一个个胆子都壮起来。
三毛爷说:“那好吧,都跟我来,看鬼去。”
“啊,看鬼去啊!”大家一窝蜂的下了铺,跟着三毛爷走。
三毛爷说:“鬼怕人,村里人太多,只有到驮儿山上才能看见鬼。”
一听说上驮儿山,我们都吓住了。个个都犹豫起来。三洞大声说:“我不怕,我去!大家都去,谁不去谁就是胆小鬼。”
谁愿当胆小鬼呀,大家硬着头皮跟三毛爷走。只有紫仙没来。女孩本来就胆小,我们也不说她。
一会儿来到驮儿山上,三毛爷说:“鬼不是随便就能看见的,你们只有按我说的做,才能看见鬼。不然,是万万看不见的。”
“好的。”
“都听你的。”
“那好。”三毛爷说:“都站成一排,趴下。”
孩子们听话的一字儿排开,趴了下来。
“都把鞋脱下来放到头上顶着。”三毛爷认真的发出指令。
我们又乖乖的把鞋脱下来顶在头上。
这时,只听三毛爷怪叫一声,“鬼来了啊,快跑呀!”说着,一个人快步奔下山去了。
孩子们一下吓愣了,接着哇哇哭喊,慌作一团,胆大的、动作快的穿上鞋就跑,胆小的,动作慢的就遭罪了。有的只穿一只鞋,有的光着脚就朝山下跑,鞋也不要了。我穿着一只鞋,手上拎着一只,一走一跛的跑下山,来到竹床上,没穿鞋的那只脚也不知被什么东西扎破了,出了好多血。还是二姐帮我包上止住了血。
大人们都骂三毛爷要不得,三毛爷说:“又不是我要他们去的。他们非要我捉鬼给他们看,我有什么办法。”
天已黑透了。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各自的铺上睡觉。
菊娘一来就叫我:“幺弟,快来帮娘挠痒痒,明天到我家拿桃子吃。” 菊娘是全村最美的女人。可惜嫁过来几年一直没生养,所以腰身依旧如少女般纤巧,而神韵却添了少妇特有的丰彩秀丽。我帮菊娘挠痒痒只许挠后背。有次我问:“菊娘就只有后面痒,前面不痒吗?”菊娘用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前面痒我会自己挠,后背挠不着。小坏蛋你想干什么?等我高兴的时候就让你挠前面。你是不是想要小媳妇了?你好好挠,我唱儿歌你听好不好?”
我说:“菊娘也会唱儿歌?我不信。我二姐才会唱儿歌。还认识许多星星。你看那个半圆的叫荷包星,那五颗星两头有点弯的叫扁担星,那七颗是北斗星,河西边最亮的那颗叫织女星,河东那颗边上有个梭子的是牛郎星,那个梭子是织女抛给牛郎的。”
菊娘说:“幺弟真聪明,认识这多星。”
“这都是我二姐教的,二姐还教了我好多儿歌。”
“那你唱一个给我听听。”菊娘笑着说。
于是我唱:“黄花菜儿菜花黄,有钱莫接后头娘,前娘杀鸡留鸡腿,后娘杀鸡留鸡肠,想起前娘哭一场。还有:山楂树,矮梭梭,我娘生我姊妹多,三年两年嫁一个,骑 马坐轿来看哥……”
“你这歌儿不好听,我唱一个给你听听。”
菊娘唱:“蛤蟆叫,四脚跳。娘做鞋,儿不要,媳妇做鞋眯眯笑。”
菊娘又唱:“鸡公叫来两头翘,把我的情哥吵跑了。我明早起来拿刀杀,烧锅开水脱你的毛。看你二回叫不叫。叫声大姐听分明,我司阳间定五更。哪知大姐这风流,哪知大姐这多情,我明早定然不做声。”
“好听吗?”菊娘问。
“好听。”我说。
“想媳妇吗?”菊娘又问。
“不想。我想吃桃子。”菊娘笑了。我只得乖乖的挠她的后背,我向往第二天的两个桃子。菊娘家后院有一株好大的桃树,每年都是春上满树桃花,夏天满树鲜桃。帮她挠痒痒,第二天早上就可以上她家领两个鲜桃吃。
菊娘是从荷花湖对面的湖咀上嫁过来的,她的丈夫是松爷。松爷不姓梅,姓郭。是四祖母的儿子。四祖母到四祖父家不是嫁来的,而是从很远很远的柯乐园大山里逃来的。
四祖母年轻时也非常漂亮。因为家里穷,被一个有钱的郭姓跛子强行娶了去。头次相亲,那跛子见四祖母漂亮如仙,喜得抓耳挠腮,馋相毕露,丑态百出。
族长问:“么样?”
他立马回答:“可以,可以。”年轻的四祖母却冷着脸说:“你可以,我不可以。”
族长觉得扫了他的面子,吼一声:“由不得你!”
不可以又能怎样?终因家里穷,还是做了郭家人。
四祖母嫁到郭家后度日如年。她终日以泪洗面,心里只想两件事,一是逃,二是死。
在一个大雾迷漫的早晨,四祖母提一桶衣服到山涧去洗。看到四下无人,她丢下衣服就跑了。一会儿就有许多人喊叫着追来。她跑不动了,看见路旁一个凹陷的坟碑,就躲到里面去,身子紧贴着石碑。看着雾中追她的人一个个从眼前跑过去。躲过追捉,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几天几夜色,走到西横里时,因多日未梳洗,且又累又渴又饿,像个叫花子,想找个好人家讨口饭吃,刚走到四祖父家门口就晕倒了。就这样,四祖父收留她做了媳妇。四祖父那时是垸下一个很响亮的人物,说话办事说一不二。写的一手好字,玩的一手好枪,打斑鸠专打头不伤肉。四祖母进梅家已怀孕,也就是后来的松爷,四祖父待松爷像亲生的一样,让他进私塾读书。垸下的人都说四祖父仁义。
头天帮菊娘挠了痒痒,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菊娘家门口喊一声:“菊娘,我来了。”菊娘马上放下手中正洗的衣服或正在梳头的梳子,拉我到后院。她亲自拿凳子放在桃树下,蹬上去,伸手摘两个又大又红的鲜桃。然后打小半盆水,帮我把桃子洗得干干净净。边给我桃子边说:“桃上有毛,洗净了吃,身上不痒痒。”
我拿上桃,说声谢谢,一溜烟跑了。后面传来菊娘的喊声:“跑慢点,别摔了,小馋猫。”
有天夜里,月儿不明,天有点闷,我们疯够了,都睡着了,大人们有的睡着了,有的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说话。菊娘来的迟,她一来就叫热,说:“今天咋这么闷?热死个人。这是谁的蒲扇?我先扇扇再说。”说着伸手一拿,“嗨!”只听四爷惊叫一声,菊娘羞得连声道歉,“对不起,四哥。”原来他把四爷的白屁股当成了蒲扇。天太热,四爷睡觉总爱把短裤褪到屁股以下。这事成了村里的一大笑话,笑了好多年。一些调皮的小孩,看到菊娘就喊:“菊娘,好热,要蒲扇不?”菊娘一听这话就脸红,追着小孩要拧他的嘴。
儿时的夏夜,真是美好。那满天的繁星,满垸人的集体露宿,令人念念难忘。
(三)美童三洞
三洞是上屋的,不是我们一个房下的,论说不是蛮亲。不像忠儿、孝儿、节儿、义儿、亮儿、文林、紫仙等都是一个太祖下来的堂兄弟姐妹。可是我们就是喜欢三洞。三洞长得好,俊眉大眼,双眼皮,瓜子脸,一口牙齿整齐白净,笑起来像个女孩。冷天围一条蓝白相间的围巾,蓝底,中间有白线条,两头是整齐好看的流苏。他总爱围着,一头搭在背上,一头搭在胸前,好美,我们都羡慕死了。垸下大人们都说他长得有样。
三洞大我们两三岁,自然就成了我们的头儿。我们都成了他的喽啰。特别是在库,简直跟他寸步不离,像个勤务兵。三洞打他他也笑。在库个头小,虽然比我大一岁,可比我矮,是她妈修水库时生的,所以叫在库。
三洞很聪明,肚里的故事,笑话,谜语特别多,跟三毛爷差不多。这是我们喜欢他的主要原因。
一个初夏的午后,三洞说:“我们到门口塘里去洗冷水澡吧。”
大家异口同声地呼叫:“要得。”“洗冷水澡去啊。”
我虽然有些怕,但没表露出来。我还不会游泳,连狗爬式也不会。他们个个都会,我不服气,跟着大伙来到塘边。大家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脱掉衣裤,赤条条跳进水中。
“好凉啊!”
“好过瘾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我最后一个下水,门口塘水不深,踮着脚走,刚好可将头露出水面。只有塘中间一条沟不能过去。这条深沟是专为每年年底干塘捉鱼留的。见他们都游到对面去了,我下决心也要过这条沟。于是大着胆子朝前探,突然脚底一滑,哧溜——一下落到了沟底。遭糕,水漫“金山顶”了。顿时两眼一片昏黄。我很镇定,反正沟不宽,憋口气,从水底下也能爬过去。于是我干脆一落到底,三爪两爪就爬到了沟沿。谁知沟沿溜光,一层油泥,油光水滑,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了下来。我憋不住,要换气了。赶紧向上冲,想冲出水面换口气再爬。头还没出水面,已憋得受不了,张口“咕咚”,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味呛入囟门。我哭了,其实也哭不出来。“我受不了啦!”“咕咚!”“救命!”“咕咚!”“咕咚!”“咕咚!”完了。管他娘的,拼了!我手脚并用拼命的划,一张大口拼命的喝。不知怎么回事,一阵拼命,几抓几搅,人竟然浮出了水面,依然红眼模糊地看见了光亮的世界,听见了柳下女人的杵衣声。我像只大水蛤蟆,红着双眼,浮着大肚皮,在水面上趴着。这是死了呢,还是学会了游泳呢?不清楚,先划到岸边再说。乖乖,我就这样学会了游泳。
伙伴们个个责问:“你是怎么搞的?”
“想吓死我们不是?”你呼他吼,七嘴八舌。
我不好意思的回答:“没什么,就是想在水底玩玩。”
三洞关心地问:“是不是掉沟里了?”这下把我的眼泪也问出来了。
转眼到了盛夏,放暑假了。伙伴们每天清晨都要起床去放牛。我还没到上学和放牛的年纪,但有时也跟他们去玩。这天天还没完全亮,我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喊:
“放牛的走啰!”
我连忙从竹床上爬起来,二姐被我拌醒,问道:“做么事?”我说想跟他们去玩。二姐说:“不要去,大太阳晒死你。”
“我不怕。”说着就下了铺。二姐又说:“轻点,别把睡觉的人吵醒。”
我模糊看到排排长铺上的大人小孩都在熟睡,有的在打呼噜。突然听见鸦鹊在骂人:“驮儿山上的鬼儿上操呀?吵死人,十个活不到一百岁。”
鸦鹊是个矮个子女人。长得还算好看,就是一张嘴太厉害,谁惹了他就不得了,骂得你三日不了,四日不休。放牛娃听惯了这骂声,充耳不闻,早爬上牛背,迎着东方的鱼肚白,顺着五牛山凹,走在高高的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我坐在三洞的前面,三洞家放的是一头大水牯,驮两个人轻巧得很。
远山如黛,东天如画,牛队如行走在天宫。牛儿慢慢朝前走,大家猜着天边变幻不定的云块,有的说像羊,有的说像狗。一会儿,有的云块变成了龙,有的又像人骑马。不知不觉,牛队下到了荷花湖畔的大草滩上,大家都把牛绳“8”字形缠在牛角上,把牛往草丛中一赶,就在湖滩的草地上你追我赶,栽葱,仰八叉。看朝霞如胭脂海,看日出如杀开的大西瓜。玩累了,三洞说:“歇会儿。”大家马上围着他坐了下来。
在库说:“讲个故事吧。”
三洞说:“好,讲一个。”
三洞讲:有个傻女,二十多岁还没人要。有一天她娘说:“女哎,你哥三十多了,还没媳妇,把你嫁了,给你哥讨个媳妇回好不好?”傻女高兴的说:“要得。”傻女娘托媒婆把傻女嫁出了山外。
一个多月后,傻女回娘家,晚上,娘问:“女哎,婆家怎么样?”
傻女说:“婆家的灯不用油,用线。比俺家的灯亮多了。就是吹不熄。我好不容易用棍子打熄了,我男人还打我。”
“哦,那是什么灯呀?”娘也不明白。听说那是电灯,没见过谁知道。
娘又问:“女婿待你怎样?”
“我男人呀?妈吔,他是个怪物。白天两只脚,夜里四只脚”傻女说。
傻女娘愣了半天才明白是女婿嫌弃她的傻女,又找相好的了。老娘正暗自流泪。傻女从床上跳起来说:“娘不用着急,我帮哥找了个媳妇带回来了。”说着从衣裳包袱里拿出一面小圆镜。一手拿着镜子照着自己,一手指着镜子说:“妈,快看,就是她。”老娘又是气又好笑。伸手在傻女脸上使劲揪了一把,把傻女揪的直咧嘴。
等我们明白过来,个个哈哈大笑。
在库说:“再讲一个。”
三洞说:“不讲了,我们猜谜语。”
“好!”“好!”“好!”大家一下兴奋起来。
三洞想了想说:“摸摸你的,摸摸我的,掰开你的,塞进我的。”
大家愣住,半天猜不着。
在库突然大叫:“我猜着了,是打皮拌。”
三洞顺手给了在库一巴掌:“打你个头呀,分明是扣扣子。”
我们一想。还真是扣扣子,好像。
三洞严肃的说:“猜不准不要乱猜。谁要是再乱猜就把他臭掉。”
把人臭掉就是所有伙伴都不跟他玩,也不跟他说话,那日子可不好过。
过了一会儿,三洞又出了一个谜:“一根棍儿五寸长,一头光来一头毛。插进去横撬直撬,抽出来连水带浆。”
这下大家更不敢乱猜了。怕猜不中被臭掉。过了半天,在库又大叫一声:“这回我保证猜着了,绝对是打皮拌。”
三洞又在他头上掴了一巴掌:“你成天只知道打皮拌,是不是你娘老子打皮拌时你看见了啊?”这下戳到了在库的痛处,把他闹了个大红脸。原来在库家兄弟姐妹多,都跟娘老子睡一个大床。有天五更,在库爸妈正做那事时,在库醒了,使促狭,突然大叫一声:“鬼来了啊!”把他老子吓得滚到床底下。起来把在库狠揍了一顿。那以后,“鬼来了啊!”就成了我们笑在库的一个笑话。
大家想了半天,真的猜不着。央求三洞说出来,三洞说:“是刷牙。”
我们不刷牙,但是我们看见过大人刷牙,还真的很像。
“牛跑到湖里去啦!”在库喊一声。
大家一看,牛真的全跑到湖里去了。水牛很聪明,天一热起来就往湖里跑。湖里有许多鸭舌头草,扁扁的,窄窄的,长两三尺长,牛特爱吃。它们把头埋进水里,吃一大口水草,再抬起头,鼻子朝外大喷粗气,大舌头把水草慢慢卷进肚里。卷完了,又埋头在水里捞一大口水草再抬头喷气、卷草。
眼看日上三竿,晒的头皮上的痱子暴起,奇痒难耐,两手不闲满头乱垦时,牛也差不多吃饱了。大家忙下湖顺便抽点藕带带回家做菜。藕带可好吃了,用辣椒一爆炒,比豇豆、茄子要好吃多了。我们驮着大把的又长又软的藕带,再把各人的牛赶起来,骑上牛背,唱着放牛歌往回走:
“八哥生蛋绿茵茵,
七岁放牛到如今。
冷茶冷饭是我吃,
破衣褴衫是我穿。”
放牛回来,吃过早饭就没什么事了。大家又跟着三洞跑到大林里去玩。大林的东边有一块灌木很少的大草坪,那厚厚的八根草长得像块毯,坐在上面很舒服。我们都或趴或坐的在草坪上玩。在库忽然要三洞讲笑话,我们马上起哄:“讲笑话,讲笑话。”
三洞没法,把眼一瞪,小分头一甩说:“讲一个。就讲一个。”
我们响应:“好的。”
三洞盘腿而坐,开始了:“有个笨学生,读到五年级还不会数数。女老师说:“你把双手放在眼前数指头。几根?”
“十根。”笨学生答。
“不错。”女老师说:“再把双手放在裤裆里,我看你不看手能不能数出来。”
男孩把双手放进裤裆里数了数,奇怪的问:“老师,我刚才数的明明是十根,咋一放进裤裆里就数出了十一根呢?”
女老师哭笑不得,用手指戳了下男孩的额头说:“你真是笨啊。”
大家哄堂大笑。
三洞接着讲:
第二天上语文课,认生字。老师指着被子的“被”让笨学生读。笨学生说:“不认识。”老师问:“你家床上是什么?”“稻草。”学生说。
老师又问:“稻草上是什么?”
“棉花套。”
“棉花套上是什么?”
“床单。”
“床单上面呢?”
“是我妈。”
“你妈上面呢?”
“是我爸。”
老师又气又好笑:“那被子呢?”
“被子被他蹬到床下去了。”
大家笑得前合后仰。
忽然远远看见鸦鹊在她家菜园里摘菜,三洞说:“我们撩撩鸦鹊好不好?”
“要得。”大家一齐说。
三洞高喊一声:“对面山上一棵麦,你娘嫁人嫁我伯。”
鸦鹊一听,马上知道是骂她的。只听她骂道:
“大林东边一窝蜂,个个嘴上都长疔。”
三洞火了:“鸦鹊嘴上不长毛,见了和尚忘了娘。”
鸦鹊跳脚骂道:“三洞鬼儿不争气,十个活不到一百岁。”
鸦鹊这话骂得太狠毒,假如我们这时都死了,十个真的凑不足一百岁。
三洞吼道:“你们都是哑巴啊,骂呀!”
在库立马响应:“鸦鹊鸦鹊你莫喳,我送你一根大黄瓜。”
鸦鹊感到有点寡不敌众,她喊:“在库你要死啊,帮三洞。难不成你是三洞他老子生的?”
在库气死了,大喊:“鸦鹊鸦鹊你莫叫,三洞他老子要和你打皮拌。”
鸦鹊开始放泼了,丢下菜篮就朝我们这边跑,边跑边喊:“在库你个鬼儿莫走,看老娘今天不把你塞到裤裆里捂死你!”
大家一见她要来打人了,发声喊一窝蜂四散逃跑,眨眼间都钻入大林不见人影了。
大家在林中各自做自己要做的事,有的拾柴火,有的采蘑菇。我喜欢捉蜻蜓。不多会儿,就捉了好几只。我用牛尾巴上的长毛系一串捉来的蜻蜓提回家,母亲一见,边用头巾揩我脸上的汗水边摇头叹息说:“小生灵哪世作了孽哟,遭你的小黑手。乖乖,再莫捉这些活物玩,不能害死性命。”
入秋后,我们喜欢到荷花湖滩上去钓黑鱼。秋天,湖水退了许多,现出大片湖滩。只有大人们挖藕留下的藕宕里还有水。藕宕大多有一米多深,两三米见方一个。夏末是黑鱼产卵的时候,湖水退走时,黑鱼为了守护它们的小宝宝,就留在了藕宕里不走了。只要看见哪个藕宕里有一团蝌蚪般的黑鱼籽,那这个藕宕就必定有一公一母两条大黑鱼,护籽时期的黑鱼非常凶猛。我们没有鱼钩,三洞教我们钓黑鱼不用鱼钩,用细麻绳拦腰捆住一只小青蛙,再用长长的竹棍慢慢将青蛙伸到那团刚孵化不久,上下翻滚的黑鱼籽上蜻蜓点水般的点几下,大黑鱼就会凶猛地一口咬住青蛙不放,我们再将竹棍使劲往后一甩,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黑鱼就被甩在了湖滩上,活蹦乱跳。钓起一条,另一条更凶。再去钓,不一会就会把它钓起来。
每次钓的黑鱼,三洞要我们堆到一处,等到每人能分到一条才回家。有时实在凑不足数,三洞宁可自己不要。要是少两条,他就要在库也不拿,我们都很佩服三洞,讲义气。
(四)年的味道
大人们常说:月怕十五,年怕中秋,人怕过三十。叹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岁月无情如白驹过隙。我们小孩就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觉得一年特别长,我们盼过年,那真是望眼欲穿。到过年时,那快乐的几天又太短太短,好像一眨眼年就过完了。要是天天像过年该有多好啊。
大人望插田,小孩望过年。
大人望插田,望的是春播秋收,春季把秧苗插下去,就望秋后有个好收成。小孩望过年,是因为一年到头,平时都是破衣褴衫、粗茶淡饭。只有过年才有新衣服穿,有许许多多的好吃食。最最重要的是大人们对小孩都特别好,不说重话,更不会打骂。所以,小孩最大的向往就是过年。
每到年末的腊月中下旬,那年的味道就一天比一天浓,我们小孩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迫切地盼望着年的到来。大人们开始忙着打扬尘、送灶神。打豆腐、打糍粑、炒花生、炒蚕豆、炒红薯馃。杀鸡、杀猪、赶集打年货,买春联、年画等等等等。忙得不亦乐乎。我从大人的忙碌中闻到了越来越浓的年味。
从豆腐房里飘出来的豆浆的香甜味,在我闻来,那不是豆浆味,那是年味。打豆腐,各家是要拈阄排队的。等到我家打豆腐时,父亲就要喊我进豆腐房,斟一碗放了白糖的豆腐脑给我喝。豆腐脑又香又甜又滑,真是好喝。但一年也就只能喝这一次。
杀年猪的时候,家家要喝晃子汤。一家杀猪,左邻右舍每家都给送一碗。晃子汤鲜甜鲜甜的,好吃极了。里面有猪肉、猪肝、猪肚片、肥肠、猪血等。我在晃子汤里也闻出了浓浓的年味。
我从赶集打回的年货中也能闻出香浓的年味。譬如做新衣服的布料、糖果糕点、鞭炮、对联、连送祖人用的香烛纸钱等等这些物件中我都能闻出年的味道。
炒年货时,小孩更是忙得不行。东家跑到西家,不管到哪家,大人都要抓一把炒花生、炒蚕豆什么的给孩子。那段时间,我的口袋总是鼓鼓的。那花生蚕豆中更是弥漫着浓浓的年味。连父亲用浆糊贴春联时,那浆糊的味道,在我闻来也是年味。还有放鞭炮的火药味,送祖人烧香纸的香火味,我闻着也是年味。真是怪了,那年的味道简直是无处不在。布满了我的眼睛,充塞了我的耳朵,缭绕于我的鼻间。嗬,整个村子的上空飘荡着的都是年味。远远近近的九牛山,磨盘山、村旁的土地庙和两界亭,以及村子周围的大树上,村中的石墙瓦屋上,村中祠堂那高高的对联上,这些物事与空间,处处都是年味像云烟般飘荡。
村口塘周围柳树上冒的小芽芽上有年味,我穿的新衣上是年味,来去匆匆忙着啃骨头的狗狗身上也有年味。过年,真是美妙,我那颗小童心在过年的那几天,每天都兴奋无比,小脸整天泛着红光。二姐每天早上起来给我洗脸,平时洗把脸就完事。过年那几天,洗完脸,要给我搽雪花膏,还要用玉簪尖蘸上胭脂在我的眉心处点上一个红红的胭脂墩。再用木梳把我的头发梳得顺顺的,光光的。弄完后,还要在我的小脸上亲一口,手往我背上轻轻一拍说:“玩去吧。”我屁颠屁颠,一步一跳的跑出去,找小伙伴一起满垸到处疯跑,哪儿热闹往哪儿钻,反正不管怎样疯,大人们都不说我们重话,过年嘛。过年的心情真叫个快活舒畅啊!
年三十,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全家人要坐在一起守岁。别看一家子天天见面,其实平时很难齐齐的坐在一起,因为大人们总有忙不完的事。除夕夜,全家人齐齐的坐在火盆旁守岁。要守到半夜过后,只有这样,第二年才能家业兴旺。二姐把我拢在怀里,悄悄对我说:“要坚持坐到半夜,才有压岁钱。千万不要睡着了啊。睡着了就不给压岁钱了。”这下我更是兴奋起来:“不睡。我坚决不睡。”
其实,也没坚持多久,母亲就开始发压岁钱了。我得了一块钱,红色的,崭新的。我把它折成小四方块放进我的一个铁火柴盒里。晚上睡觉时还把它紧紧捏在手里,睡着了也不松手。那可是一块钱啊,平时见到的都是分币,连一角、两角、五角的都见得不多。
到了大年初一早晨,家家的小孩开始出门拜年了,全村每家都要拜到。我们三五成群邀在一起,有的大人嫌小孩的口袋小,干脆在小孩腰上系一个捡棉花用的大花兜。每到一家,我们争先恐后的大声喊:“拜年啦!拜年啦!”边喊边拜,双手合十,不停地拜。当家的主妇便笑盈盈的端出一大米筛或一大笸箩炒花生、炒蚕豆,还有糖果等,十分温柔亲热的说:“乖乖不用拜,来了就是年。”边说边给每个小孩抓一大把吃食。孩子们有的用双手捧着往口袋里塞,有的张开大花兜让主人家往里装。拜到菊娘家,等别的小孩都走了,菊娘把我喊住,又专门塞给我一个大苹果。我乐得张嘴傻笑,说:“谢谢娘。”
垸下有人说四婶最抠门。说她把一把花生豆子往小孩口袋里装时是握的一个空心拳,从外面看像是满满的一把,其实只几个指缝里拈夹几颗花生蚕豆,到她的手伸进小孩口袋里时,反而从口袋里狠抓一把带出来放到米筛里。说大年初一过后,别人家打发小孩的炒年货去了一大半儿,她家的反而多出了许多来。这个说法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我没看见,不知道。
接下来从大年初二开始,就是大人带小孩到亲戚家拜年。再就是最热闹最好玩的看大戏、看皮影戏、看玩龙、玩狮子、玩花灯玩采莲船等。令我最兴奋的事就是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戏。周围十里八乡哪里有戏就到哪里去看。我看过《目连救母》、《四郎探母》、《劈山救母》,《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皮影戏《三打白骨精》。大戏台下面,到处都是人,我坐在父亲肩头上看到许多人头晃动,太好玩儿了。平时到哪里去看这多人哟,其实我真正喜欢的是这种热闹场面。我更喜欢看皮影戏,说不上几句就开打,热闹、刺激。那大戏台上唱的戏,我都看不大懂。而且唱得太多,唱腔拖得老长,我常常看着看着就在父亲的肩头上打瞌睡。那些大戏的剧情都是父亲晚上睡觉前讲给我听的。父亲每天晚上都讲书我听。母亲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父亲在灯下讲书。每晚一章,不多讲。因为大人白天要做事。我最怕听到“且听下回分解”这句话,一听到这句话就没戏了。二姐就要带我去睡觉。我听过的书有《岳飞传》、《水浒传》、《三国演义》、《今古奇观》、《西游记》等。印象最深的是岳飞传。岳飞小时好学,家中没钱买纸笔,他就用树枝在沙盘上练写字。还拜周侗为师学武,长大后文武双全,在比武场上枪挑小梁王。还有岳母要儿子一心报国,在岳飞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字。岳飞是我心中的英雄,是我最崇拜的人。
到亲戚家拜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走亲戚,受拘束。但必须要去,这是规矩。也是过年的重要内容之一。我家亲戚很多,有四、五家老亲、有两个姑姑、一个舅舅、还有大姐家。按照父亲的分工,我要拜舅舅和大姐家的年。其他亲戚由哥哥们去拜。因为这两家离我村子不远,才两三里地。太远了大人也不放心让我去,我太小了,而且是第一年一个人出门拜年。往年都是哥哥带着去的。
大年初二一大早,二姐帮我穿戴好,临出门时母亲叮嘱我到亲戚家拜年要懂规矩,如果是客人多坐大席,就吃近前的菜。如果客少肯定是吃面,面碗下面的肉和荷包蛋不能吃,人家还要待客。面可以吃完,实在想吃肉可以吃一块两块,荷包蛋可以吃一个,一定不要把两个吃光。不然亲戚们说我家孩子没规矩。
我拜年的第一家是舅父家。舅父家的村子在东面的荷花湖畔。村名很奇怪,叫大路上。我很不情愿的出门了。天真是个冷啊,虽然是晴天,但满地冰雪,路很不好走,走了好久,好不容易看到了舅父的村子,心中稍安。突然看见湖边上雪地里有两条大狗,远远看着我,我也看着它们。有些不对头,哪有这大的狗?是狼!心中大惊,我认识狼,垸下有人套过狼。这下我完全吓傻了,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差不多要哭了。幸好那两只狼瞄我一会儿后扭头朝远处跑了。尽管是四九寒天,我到舅父家时内衣全被汗湿透了。
舅母真的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我按母亲说的只吃面。等我把面快吃完时,却发现碗里既没有母亲说的肉,也没有荷包蛋。而是两个鸡腿。这下我犯难了,吃还是不吃?不吃我舍不得,吃又怕坏规矩。我就这样边用筷子挑吃剩下的几根面,边想着这鸡腿吃还是不吃。我边想边下意识地用筷子戳那鸡腿。太硬、戳不动。我有点生气,不能吃还不能戳你一下吗?我又用力使劲朝一只鸡腿戳去,这下真的被我戳进去了。谁知筷子拔不出来,我有点急,趁舅母进厨房时,连忙用手帮忙把筷子拔了出来。这一拔不打紧,那鸡腿竟然往外冒血水。我吓了一跳,马上想吐,连忙放下筷子离开了桌子,强忍了半天才没把面吐出来。我匆匆告别了舅母回家了。
回家后我跟母亲说,我再也不拜年了。母亲问为啥?我说路上看见了狼。到舅母家吃的面差点吐了。面碗下面的鸡腿往外冒血水。
大年初三,父亲还是要我去大姐家拜年。说大姐家就在仙姑山脚下,离我家很近,不要怕,一会儿就到了。拜年回来我驮你去看大戏。
没办法,我磨磨蹭蹭一步挪不了三寸的离开了家。
大姐家记得曾去过一次,是大姐出嫁三天后回门时带去的。时间太长,不记得路了。只记得到大姐家要走一个水塘边路过。我走着走着,果然看见了那个山边的水塘。刚为找对了路松了口气,又见水底下的蓝天白云太深太深,顿时紧张起来。要是被一个水鬼拖下去就完了。我走在塘边的小路上,四野无人,静得可怕。水面纹丝不动,像是蓄意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我只觉周身寒毛耸立,头皮阵阵发麻,两腿僵硬挪不动脚。身子又轻飘飘的像片鹅毛。但愿千万莫起风,这时要是起风,哪怕是一丝儿风,我肯定会被吹到塘里去。
终于咬牙狠命走过了水塘,我这一路像走了千年。等来到大姐家门口,只来得及硬着喉咙叫一声姐,就眼泪鼻涕花花齐流,什么也说不出来。把个大姐吓得一把将我搂入怀中,问家里出什么事了?我死活不开口,等周围没人,才悄悄告诉大姐,家里没事,我是在路上吓着了。大姐听了又是心痛又是好笑,连忙下厨,没有下面,而是弄了一大碗腊肉和煎鸡蛋为小弟压惊。大姐看着我吃,并且要我吃完。说到姐家没那么多规矩,吃好、吃饱姐才高兴。
大姐很爱我,在我三岁的时候,大姐夫第一次上门定亲,女婿过门要请客。四祖父、二爷、三爷、四爷等族亲都来了,坐了一满桌人。二姐抱着我到酒席桌旁看热闹,四爷指着大姐夫问我:“四相,这是个什么哥?”
我脱口而出:“客哥!”
席间的主人和客人都笑着说:“没错,还真是个客哥。”
跟大姐夫并排坐在上首正位的四祖父说:“黄口小儿,口出奇言,好好培教,将来必有出息。”
后来大姐夫只要来我家,垸下人看见了就喊我说:“四相,客哥来了。”
正月初七,是姑娘们的七巧节。这一天是不能动针线的。她们要请仙姑。吃过早饭,二姐带着我来到菊娘家。进门一看,已来了好多人。有三毛爷的幺女秋香,有队长金哥的妹妹水容等五六个大姑娘。还有三洞、在库、文林、紫仙等小伙伴。桌上已放好了请仙姑用的乩,还有一个装有大米的笸箩。
三洞和在库跳着脚要当扶乩的仙工(帮神仙做事的人),姑娘们只好让他俩扶乩。待焚香烧纸完毕,三洞在库对面跪着,双手扶着乩架。乩架上绑着一根竖着的筷子,筷子立在笸箩中的米上,一动不动。过不多时,那乩真就慢慢动了起来,只见那筷子在米上蜗牛般走着,走着。一会儿走出“剪刀”二字,三洞说:“今年请的是剪刀姑。”过一会儿又走出一个“嫁”字,然后就停下不动了。姑娘们问是什么意思,三洞说:“只怕今年你们姐妹中有人要出嫁,离开我们了。”
“瞎说。”秋香笑着说。
“三洞自己写的,是不是?”水容也怀疑的问。
三洞说:“这个嫁字我根本就不会写,还没学过。”
姑娘们将信将疑,一个个表情十分虔诚。
三洞忍住笑。说:“哪个今年要出嫁自己说出来,不然剪刀姑可要破坏你的好事,剪断你的姻缘哟。”
秋香和水容两人的脸都红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大家望着她俩,一个个笑得前合后仰。俩人羞不过,捂着脸起身跑了。
儿时的农历过年,是我童年中最大的盛事,最最难忘的节日。
(五)九牛推磨的传说
仲春之夜,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跟历年的春雷不一样,以往的春雷,打一阵、歇一阵,断断续续。今年的春雷好吓人,一个接一个,中间还时不时掺一个大炸雷,“嘭”的一声爆响,炸得地都动了,房屋都在摇晃。炸雷过后,又是闷雷,轰轰隆隆,上一个雷没打完,下一个雷又接着来了。梦中的我,好像看见一个巨大的石磨在转动,磨盘大得像座山。这隆隆巨响,就是从那石磨中传出来的。响声中,我忽然看见成千上万间石墙瓦屋被狂风吹倒,“哗啦啦,咣!”一倒一大片,一倒一大片,由远而近,一路快速地朝我身上压过来。我吓得要死,一边拼命跑,一边大哭大喊救命。突然哭醒,人猛的一下弹坐了起来。心惊肉跳,喉间哭声还在咽咽继续着,脸上挂着泪水。二姐被我惊醒,见我被吓着了的样子,忙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说:“幺弟不怕,梦见了什么?你是在做梦,不是真的。”
不对呀,那墙倒屋塌的声音分明还在,“哐哐”响,怎么不是真的?再仔细听,这回听明白了,原来是春雨里成千上万只青蛙叫成一片,“呱呱呱,!”听起来就跟石墙倒塌的声响一模一样。
第二天早上,村里人相互传说着:昨夜听见了磨盘山被“九牛”推响了。好吓人,这天道,怕是要出大事了......
村中老辈人说:我们村的风水叫“九牛推磨。”那九牛山就是九头牛,是专奔磨盘山这个大磨来的。要不怎么生得这么巧?九牛山从东、北、西三面将个磨盘山围得这么好,磨盘山天生就象个巨大的磨盘,圆溜溜、矮墩墩。这风水生得就是有章法。还说宋朝曾有九位先祖同朝为官,就应在这个“九牛推磨”的风水上。
但就是这个“九牛推磨”,也有作怪的时候。但凡人间有大变故前,在那雷电交加的雨夜,这“九牛”就会将“磨盘”推动,发出吓人的隆隆声响,预示着灾难要降临人间。据老人们说,民国二十七年发人瘟前,“石磨”就曾发出了声响。曾经一度人丁兴旺到近五十来户,两三百人的西横里,结果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死得只剩下二十来户。有近三十家绝了户。上午埋别人,下午被人埋。那情景真叫个惨。
今年这隆隆石磨声又将预示着什么呢?人们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着。
不久,大变故真的来了。一场大饥荒像大风降温般突然而至,席卷了村村寨寨。我那美丽的小山村,一下变得奄奄一息,没有了一点生气。
二姐常带我上山挖野菜。二姐最会挖野菜,每次回来就是一大菜篮,她知道的野菜可多了,我认识的所有野菜名都是二姐教的。什么马兰芽、野荆介、白花菜、黄花菜、野胡葱、软芡、苦菜、地衣,还有蕨根、葛藤等都是好东西,都可以吃。不挖野菜时,我就和三洞、在库、文林、义儿、节儿、紫仙等小伙伴在大林中找吃的。能吃的东西太多了。有野月季、蓑衣刺的嫩茎,八月竹的小嫩笋,香樟籽黄黄的果皮,还有我们抽大把大把的茅针,这些东西都能吃,大人们不知道,只有我们小孩知道。
每天吃饭,本来是一日三餐,是祖母规定:坚决从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我一到晚上睡觉前肚子就饿,饿得睡不着觉。有一天,二姐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颗水果糖,睡觉前偷偷塞到我手上,我高兴地捏着糖左看右看,怎么都不舍得吃。后来就紧握着捏糖的拳头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糖化了,流得满手都是,吃不成了,我气得坐在床上哭。二姐看着我一手糖稀的手,也伤心的流泪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流泪。二姐用手帕揩我的眼泪,揩我手上的糖稀。自己的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落,落了我一脸。
家里的一日两餐,我比较喜欢的还是菜粥,一餐能喝两三碗,像苎麻根和细糠做的糠粑,我就不爱吃,吞不下去。说是菜粥,其实看不到几粒米,多半是各种野菜和绿绿的菜水。喝了菜粥,尿特别多,放下碗一会儿就要尿尿。尿完了又想吃东西。记得村里传诵着一首民谣,我也会唱,叫做:
上梅均、下梅城,
一碗米、煮八盆。
盆里照得见碗,
碗里照得见人。
茅厕路上长了草,
尿桶边上不离人。
父亲在煤矿,回家少。长哥当父,一家老小的一日两餐,全靠大哥操持。他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一刻儿也不停。早上比生产队长还起得早。他要在出工前把家里一天吃用的水挑满一水缸。我家离水井有三四百米远,他要挑四担水,跑八个来回才能把水缸装满,然后出工。出工回来,别人吃饭,他又挑起尿桶往菜园跑,把菜园持弄一遍,上水、施肥、除草、松土,再把一天要吃的菜带回家。等他从菜园回来,家里人都吃过了,他只能吃剩饭剩菜。往往没吃完,队长又喊出工了。傍晚收工回来,因为太累,别人一吃完饭倒头就睡。我大哥从不这样,他要在菜园里忙到天黑得完全看不见做事才回家。他这人非常爱干净,他要洗得干干净净才肯上床。家里地上如果看到一点脏东西,如一口痰或一包鸡屎,他就要发脾气。
我家菜园的菜是全村长得最好的,菜园也是最干净的,找不到一星半点杂草,厢沟里光滑洁净,看不见一颗浮土粒。萝卜长有一尺多长,白菜两三斤一棵,这些菜,成了我家救命的食物。
在生产队干活,大哥同样是干得最漂亮的一个。譬如锄草,十几人一排,每人一厢,有快有慢。大哥锄得最快,而且他锄过的地里,十天半月也长不出草来。有的人也锄得快,可不到三五天,杂草全长出来了。因为锄的是五花锄,锄一下,盖一下,看起来都锄过了,实际上一半地儿未动。大哥的锄口上像长了眼睛,哪怕杂草离禾苗再近,他一锄下去,杂草没了,禾苗却长得好好的。有的人图快,动不动就把禾苗和杂草一起锄死了。
大哥大我十几岁,大哥不姓梅,姓朱。是在他两三岁时母亲带到梅家的。我的大哥话不多,这是母亲教的:多动手,少动口。大哥没上过学,不识字。可他“识”得最重要的两个字就是亲情,他在父母面前是最孝顺的儿子,在弟妹面前是最仁爱的兄长。记得那个冬天,铺天盖地的大雪,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连苎麻根也挖不了,地冻得像石板,挖不动。二姐也开始出现了浮肿,眼看着一家人绝望的等着饿死。父亲又不在家,大哥心里明白,他要是再不想办法,就要成为家里的罪人。万般无奈,在一个深深的雪夜,他从生产队的薯洞里背回了一袋红薯。第二天生产队长就发现有人偷红薯。一路顺着雪地脚印找,脚印到一个茅厕边半人高的石墙下就没了。偷薯人肯定是翻过石墙走的。可石墙这边的脚印太多太乱,因为上茅厕的人多,没法找了。我们一家就凭那袋红薯掺杂着各种能吃不能吃的东西,渡过了那个可怕的饥寒交迫的冬季。这件事之后,大哥大病了一场,人瘦的脱了形,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一下变得像个小老头。本就话不多的他更是终日一言不发。母亲劝他说,你是为了救一家人的命,不要心里跟自己过不去。这一说不打紧,大哥的脸上却淌下了两行辛酸泪......
(六)甜甜的细糠
童年的孤独是与生俱来了。它是那么的幽深、绵长,跟青山绿水般天长地久。我常常把头歪放在肩头上,独自走出家门。
村里没什么人,到处静悄悄的。我望着悠悠的远山,无人的田野,门口塘边随风微微飘动的垂柳,细波如皱的一塘碧水。还有那干干净净的稻场以及稻场中的那个孤独的石磙。稻场怎么这么干净啊?连一根稻草一粒稻谷都看不见。记得往年的稻场边上总是堆着像房子一样高的稻草堆,成群的鸡在稻草堆边放食。我还记得在一个晴朗的上午,稻场四处都是放食的鸡。母鸡一边啄谷一边“咯咯”的叫,公鸡时不时在啄食的空闲里挺胸抬头“喔、喔、喔”的高唱一声。看它们一个个十分惬意的样子,真是好玩。正当我看鸡啄食看得入神的时候,突然从稻场北面的驮儿山上冲下一只火红的狐狸。只见它一冲到稻场中,就快速的围绕一只芦花大公鸡打转转。越转越快,看上去已不是狐狸在跑,而是一只飞速旋转的火圈圈。那只公鸡先是吓得傻站着,接着一抖翅膀飞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狐狸猛的高高跳起,伸嘴一下就叼住了公鸡的脖子。接着一扭头把公鸡甩在背上驮着,歪着头一溜烟冲上山,眨眼就不见了。
如今的稻场上连一只鸡也看不到。我孤独的坐在这凉凉的石磙上,看着春风把寂静的村巷扫得干干净净。风好凉,天好静,石墙瓦屋,柳丝飘飘,这天道,令我无端想哭。我好怕死,不敢望那专埋小孩的驮儿山,赶紧回家。
家里也一个人都没有。我独自爬梯子到木楼上,揭开坛坛罐罐找吃的。大部分都是空家伙。我家木楼很宽很大,整个木楼,除了一个楼梯口,其余全铺着木板。摆满了坛坛罐罐。还有两个大睡柜。以往这两个大睡柜里总是装着满满的稻谷或麦子。稻谷或麦子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甜食包儿。有的是红纸包儿,有的是荷叶包儿。里面包的是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有冰糖包,红糖包,有月饼包,脆果包,有白糖包,龙酥饼包等等,好多好多,都是亲戚朋友送的。这些甜食包儿,成了我取之不尽,吃之不完的宝藏。如今这两个大睡柜都空了,揭开一看,一空到底。我不甘心,继续找,继续摸,突然我摸到了一只糠罐儿,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一把就往嘴里塞。那细糠还真是好吃,甜甜的,香香的,甜香中还带有那种稻花的清凉之气,我吃着就跟吃龙酥饼的味道差不多。只是偷吃了糠,身上免不了要挂“招牌”,脸上,鼻子上,胸前的衣服上到处都是糠。要拍打半天才能弄干净。我两手不闲上下呼呼一阵拍打,自以为弄干净了,下楼,大摇大摆往外走。刚走出房门,来到堂屋,迎面碰到二姐从山上找野菜回来。她愣愣地瞪着眼睛看了我半天,突然丢下菜篮一蹲身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无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抛滚下来。过了好一会,二姐慢慢松开我,一边揩着泪,一边轻轻地拍净我衣服上的细糠,小声哽咽着说:“二回再不要一个人上楼,小心摔下来。”完了,她是怎么知道我上楼了呢?她又为什么无端的哭了呢?我真是搞不懂。我只知道这细糠比糠粑要好吃多了。
我喜欢吃菜粥,不爱吃糠粑。有些野菜我特别喜欢吃。比如野芹菜,马兰芽,白花菜我就喜欢吃。荆芥我不喜欢,吃起来有一股浓浓的中草药味道。
吃糠粑还是一道大难题。咬一口,在嘴里嚼半天,像嚼干树叶渣子。嚼来嚼去,就是吞不下。猛一吞,卡住了。再用力吞,还是卡住。下不去,也出不来,噎得我干张口,瞪眼,双泪直流。说不出话,哭不出声,喘不出气。二姐见状,急忙在我后背轻轻拍打,拍半天才哇的一下吐出来,我一边喘粗气,一边哇哇大哭。
二姐教我,糠粑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吞的时候不要猛吞,要慢慢吞下去。按照二姐的办法,我终于慢慢学会了吃糠粑。
谁知这糠粑吃下去难,拉出来更难。每次解大便,我蹲在茅房里半天拉不出来,等刚出来一点便头,就卡住。怎么使劲也出不来,痛得我又是哇哇大哭。
母亲只要一听到茅房里传出我的哭声,就马上丢下手里的活,边拔下头上的玉簪边往茅房跑。一到我跟前,马上蹲下,一腿跪地,一腿弓起,抱起我,让我扒在弓起的腿上,然后小心地用玉簪一下一下从我的肛门里往外挑大便。边挑边说:“乖乖不怕,一会儿就出来了”。有时真的几下下就挑出来了,很舒服。有时候却弄的鲜血淋漓,娘俩抱头痛哭。我哭是我屁股痛。母亲是心痛我才哭的吧?我猜的。
想起来真是可怕。我只要大便解不出来,就拼命使劲,结果弄得直肠脱肛。有时拖出来一两寸长,要母亲用手包着轻轻揉半天才能进去。
那以后我特别怕解大手,坚决拒绝吃糠粑。家里本来就没吃的,一天只吃两顿。所以我瘦得皮包骨,整天把头歪放在肩头上。母亲说这是饿得颈驮不起头。其实我是喜欢把头歪着玩的。
垸下的大人们看到我的样子,常叹息摇头说:“这孩子可能长不大。”
听到这鬼话我很生气,平白无故,为什么说我长不大,这不是咒人吗?你们都是鸦鹊啊?鸦鹊反而从没说过我不好听的话,她一见到我,就说我长得有样,用手在我的小脸上抚摸一下,夸我得人疼。
鸦鹊不光嘴厉害,行事也特别独特。她不像垸下妇女在水塘边洗衣裳,嫌门口塘的水不干净。她喜欢在水井边洗衣裳。用小水桶从井里打水,在井边的棠梨树下搓衣裳。初春,棠梨树上没有叶子,只有一树雪白的棠梨花,很是好看。井边四周都是水田,这独独的一棵棠梨树,开着独独的一树棠梨花,树下一口精致的青石圆口水井,井旁的石牌上刻着“幸福泉”三个字。那是我父亲的手笔,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仿宋体。井边一个红衣绿袄的洗衣女人。这景致真是奇美无比。
棠梨花是伞状的,结的棠梨果也是伞状的。一挂棠梨果有七八颗。比豌豆略大的棠梨果,吃起来又酸又涩,我们不怕,摘下来大把大把地吃。吃过棠梨果后,舌头涩得半天动不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爱吃。
(七)菊娘没了
四爷一家逃荒去了,我也少了堂妹紫仙和堂兄亮儿两个玩伴。听说在江西,又说在汉口。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清楚。四爷家里什么都没有,是真正的家徒四壁。生产队就暂时把他的房子做了仓库。说是仓库,连大门都没关,也没粮食放,只是放一些犁、耙、水车等农具。四爷家的地基较高,进他家要上四五级石阶才能到达门槛。房子不多,一间堂屋,后面一间房。出后门是一个四周很高的小院子,记得院里还有一棵枣树。
一天,我在四爷屋门口的石巷中玩,忽然抬头看见菊娘从仓库里走出来,站在高高的门槛上,一颗一颗的扣着大襟红棉袄上的扣子。一颗一颗斜着扣下来,扣好,拍拍衣摆,便从容地往右边的家里去了。她家就在四爷隔壁的隔壁,中间是二爷的家。我觉得奇怪,怎么今天菊娘不理我呢?她明明是看见了我的呀?接着更奇怪的事出现了,仓库里又走出矮子金哥。他一出来,左右瞅瞅,便快速地朝菊娘相反的方向走了。
事隔不久,菊娘突然上吊死了。就在她家后院的桃树上吊死的。首先是她的公爹,我的四祖父发现的。他一见儿媳吊在桃树上,便大吼一声:“你这个不晓事的傻孩子”!说着一把将儿媳抱起,快速解下绳子,抱到堂屋把她放在竹床上躺着,接着就左右开弓在菊娘的脸上狠心扇了两巴掌。想把菊娘打醒。但是因为发现太晚,一切都无济于事。我那美丽的菊娘,正值青春年少的菊娘,垸下男女老少人见人爱的菊娘,就这样香消玉殒,就这样含羞忍辱,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就这样走了,没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没了。
对于菊娘的死,垸下人们私下有不少议论,鸦鹊说:“女人太好看,薄命是难免的。”鸦鹊这女人嘴毒,从她嘴里从没出现过好话。有的说,菊娘是怕年老的公婆饿死,才忍辱屈从了队长金哥。最直接的原因是那天晚上生产队在菊娘家开会,全垸每家的当家人都去了,屋顶上吊着大汽灯,我们在人缝里钻着玩。大队支书正在灯下讲话,要大家不要外出,不要偷生产队的庄稼等等。灯影下,菊娘的丈夫松爷亲眼看见队长金哥将手放在菊娘的大腿上。松爷恨得咬牙切齿,但当时他强忍着没发作。他怕旁人知道,自己的脸面无存。他更知道队长的报复心重,弄不好往后家里日子没法过。但等到散会后,夫妻俩就吵起了嘴。一直闹腾到半夜。菊娘几乎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错眼不见,菊娘就自寻了短见。
四祖父是个非常刚强的人,他平时根本瞧不起金哥,尽管他是队长。他怎么也想不通儿媳怎么看得上金哥那个矮子“三寸钉”。他的寄子要长相有长相,识文断字,还打得一手好算盘,是生产队的好会计。比一般社员要强,比金哥更是胜过百倍。怎么想都堵心。出这件事后,四祖父病了好长时间。
四祖母更是一下衰老了许多,她心里更有一层说不出的辛酸、痛苦与咬牙恨。因为松爷是四祖母当年“带子上轿”来到四祖父家的。如果松爷不姓郭而是姓梅,谁还敢欺负她的儿媳?四祖母始终感到这是上房的人在欺负她儿子这个外姓人。
美丽的菊娘死后,四祖父把她放在椅子上坐着,还是穿着她的大红棉袄,面容还是那么好看,闭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两只手各捏着一个纸包的饭团,这是怕她到那边饿着了。我看到菊娘死后的样子,心里很害怕,我曾多次为她挠痒痒,她死后会不会还要我为她挠痒痒呢?越想越怕,我再也不敢从她门口过了。
三天后出殡。因为是非正常死亡,四祖父请来了道士驱鬼。道士肩上扛着一根横梁,横梁上吊着一只不停叫着的大公鸡。一群后生每人手上拿着一根桃树枝。道士在前面跑,后生们在后面追,用桃树枝打道士,要围着村子跑三圈。后生们边跑边喊,“打鬼!打鬼!打鬼!”吼声不断从村子四周传到我的耳朵里,一忽儿东,一忽儿西。那阵势真叫吓人,我吓得胆颤心惊。一连好多天夜夜做梦,梦见菊娘躺着,一下子坐了起来,望着我笑。接着我就病倒了。发高烧,烧得发狂,大喊大叫。一直喊着:“两个!”“两个!”。父亲从矿上回来,来到我床前,用双手使劲按都按不住我。
家里请三毛爷来看了两次,两次都摇着头走了。我自己全然不知,大人们说这孩子肯定是吓炸了胆。后来二姐问我发烧时喊“两个、两个。”是两个什么?我想了半天,模糊记得好像是菊娘不理我,金哥瞪着眼要打我。接着看见两头大水牛抵角,往我身上踩。又见两个人打架,将我撞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那场病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人瘦得皮包骨,但是慢慢不再害怕了。还是喜欢到四祖母的堂屋里去玩。有一天,我们在四祖母家玩得正热闹,见二爷从四祖母门前过,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块西瓜。大约是一个西瓜的四分之一。二爷叫一声:“四娘,送块西瓜您尝尝。”
四祖母出来接过西瓜。我们这些小家伙盯着四祖母手上的西瓜,一个个眼睛都绿了。只见四祖母拿菜刀将西瓜一片一片的切好,分给地上趴着、坐着的一群小东西,每人一片。我拿着这片薄薄的西瓜,伸舌舔一下,好甜。我拿感激的目光看了四祖母一眼,见她老人家自己一片也没留,只是将手指上沾着的西瓜汁放在没牙的嘴里吮了一下。慈祥地笑望着我们这群馋鬼。我见文林连西瓜皮都吃了。紫仙说:“西瓜皮吃不得。”,文林说:“吃得,是不是四奶?”四祖母不置可否的笑骂一句:“一群饿鬼投的胎。”
(八)一个红薯一条命
五黄六月,青黄不接。
天经常刮大风,下大雨。这可害苦了树上的白鹤和鹳鸟们。那些刚长大正练翅要飞又飞不远的幼鸟,被大风一吹,就从高高的树顶上掉下来。大林里,稻田中,甚至垸下的稻场上,随处都能见到掉下来的幼鸟。在过去,是没有人理会它们的。现在对不起,大人不理,我们这些小家伙就高兴了。我们在三洞的带领下,到处抓幼鸟。幼鸟见了人就飞,飞不了丈吧远又掉下来。很容易抓住。我们不一会就抓着了好多。抓着幼鸟,拿菜刀砍下双腿,将还没死掉的幼鸟扔到稻田正含苞的秧丛中。我们拿着鸟腿到当弟娘家煮着吃。当弟娘没儿女,喜欢小孩,我们也喜欢到他家疯闹。待我们吃完鸟腿,觉得好吃,又跑到秧田中把那些扔掉的半死不活的幼鸟捡回来,拔掉羽毛,接着煮了吃。
我们只要跟着三洞,他就会带我们找好多好多能吃的东西。大家钻到村堑里折野月季的嫩茎,把上面的刺勒掉,就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把嫩茎掐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入洗净的墨水瓶中,用盐腌着吃。到大樟树底下捡樟树籽,樟树籽外面一层黄黄的果皮吃起来甜甜的,就是量少,没什么感觉。我们还上五牛山,爬到松树上,撸下大把的松针,是那种亮亮的,几根沾在一起的松针。因为那亮亮的东西是松蚜虫拉的屎,跟蜜蜂屎一样,非常甜。把松针含在嘴里,左边进,右边出,嗦一遍,甜味都到嘴里去了。真的好甜好甜。
三洞还带我们到大林中掏鸟蛋,用半个蚌壳装水,放在干柴上煮着吃。到收割了的稻田里抽谷儿吃。到大林边抽茅针吃。抽到的谷儿和茅针都要集中到一起,由三洞平均分给大家,再围坐在草地上,慢慢剥着吃。
抽茅针要刚好在茅针含苞不长的时候抽。抽迟了就老了,吃起来没味道,像嚼破絮。而嫩茅针的穗,白净淡绿,甜丝丝的,很好吃,就是不好剥,要有耐心。不像谷儿,谷儿是稻茬节上再次长出的小稻穗。谷儿的嫩穗又白又壮,连剥几枝一下吃到嘴里,差不多可以打满口。
丝茅草不光茅针可以吃,连根也能吃。使劲扯起丝茅的根,用手一勒,把外面一层笋壳一样的薄皮勒去,就露出一节节的白根,只是太瘦,要嚼一大把才能吸到一点点甜汁,再吐出渣子,很费劲。
大家剥茅针手都剥酸了。在库不耐烦吃了,叫嚷着:“不吃了,不吃了。三洞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伙伴们一下来了精神,齐声说:“好的。讲故事。”
三洞想半天说:“讲就讲一个吧。”
说是有四个人合伙买了一副猪肠。其中一个说,你们去休息,我来弄,熟了叫你们来吃就是。大家说好。
那个家伙把猪肠洗净煮熟后,抓一把糠洒在煮好的猪肠上面,再用锅铲一搅,然后喊大家说,煮好了,开吃吧。
几个人围拢来,都说好香啊。正准备吃,发现猪肠上面浮着一层糠,哇,连猪屎都没洗干净。这怎么吃呀?
那煮猪肠的人一拍脑袋说,哎呀,该死,我洗时只洗了外面,忘了翻过来洗。这可怎么好?
大家都有些恼火,这谁还敢吃呀?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你一个人吃吧。
说着都气愤愤的走了。那个煮猪肠的人只好假装苦着脸,一个人把一副猪肠吃了。
在库大叫一声:“聪明!”
其他伙伴说:“没良心。”
“好吃不要脸。”文林说。
“不讲义气。”我认为。
茅针也差不多剥完了,剩下的都懒得剥,三洞说:“散了吧。”各自起身回家了。
一天,我在村堑外边玩。村堑东南面的大林与村堑之间有一条路,靠大林一侧的路边是一排红薯洞。每个洞都有十多米长,洞是横向朝大林方向延伸的。大部分的薯洞是空的,只有一个薯洞门锁着。里面装满了红薯。是小队留着做薯种用的。
初春要窖薯,把红薯整齐地竖着,密密地地窖在拌了土粪的薯床上,再用尼龙布盖上保温。等薯种出芽长到四五寸长时,就把芽栽到地里。再等这些芽放出藤,大约是农历的五月初,人们就将这些长长的薯藤剪下来,再剪成两寸长的小段,插到地里。等到深秋,就可以到地里去挖薯。一亩地可以挖两三千斤的红薯。所以人们再饿也要留薯种。
我正看着男劳力从洞里一担一担的往外挑薯种。忽然发现路边沟里有一个大红薯,大约是箩筐装的太满从上面滚落下来的。我拿着这个捡来的红薯,快速的将外面的薯皮一小口一小口的啃掉,啃到一半,正准备张口大吃的时候,上屋的友和坤迎面走来。友和坤是三洞的大哥和二哥。友一见我手中的红薯就问:“哪里来的?”
“捡的。”我说。
友大声说:“屁。偷的吧?再捡一个我看看。就算是捡的也要交公。”说着就上来一把将我手中的红薯抢去, 兄弟俩大摇大摆的走了。友已有十三四岁,个头高,力气大,而且他们是兄弟俩,我太小了,气得大哭。一路哭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却说:“算了,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友和坤将我的红薯抢去,并没有像他们说的交到队里充公,而是拿回了家。这是后来听说的。他们想一家人熬一餐红薯野菜糊糊吃。谁知错眼不见,被饿极了的三洞将那个红薯生吃了。
这下可把老大和老二气坏了。趁大人不在家,两人抓住三洞,将他按在地上跪着审。
友问:“那个红薯是不是你吃了?”
“没有。”三洞有些害怕的低声回答。
“还嘴硬!”“啪”的一声,大哥一个耳光将三洞扇倒在地上。二哥坤上去一脚将三洞踢翻了一个滚。并且上去一脚踩在三洞的肚子上说:“招不招?不招就踩死你。招了就不打了。”
三洞被踩的难受极了。大鼓着眼,大张着嘴说:“招,招,是我吃了。”这下老大老二更是火冒三丈。他俩从三洞的脖子上将那条好看的围巾解下来,把三洞拦腰捆住,哥俩一人拉一头,一边拼命拉,一边大叫:“吐出来、吐出来!”
不一会,三洞真的将吃下的红薯吐了出来,而且还吐了许多血。人也软了,再过一会就凉了,死了。老大和老二吓傻了。他们发现两人把三弟勒死了。论说,勒腰是勒不死人的。听大人们说是将内脏勒破了才死的。他家的大人回来一看,先是哭天呛地,后来问明原委,也不敢对外说,怕公家抓人。只说是病死的。把三洞装在一个木盒子里送到驮儿山上埋了。
驮儿山最近添了好几座小坟,都是我的好伙伴。一个是节儿,一个是义儿。节儿是病死的。他到松树上撸松针吃,不小心摔了下来,腿摔伤了。出门拄着一根拐杖。但不影响他走路的速度,走起来飞快。在稻场做游戏,他说捉谁就捉谁,跑不脱。尤其是跑圈圈更快。谁要是绕着他跑,那就正中他的计,那拐棍儿就像一个轴,那条好腿像个飞轮,要不了三、五圈,跑的人就被按倒。我们叫他“飞天拐”。不久,节儿的伤腿上长了个恶疮,躺在家动不了了。节儿是三婶的独子,他妈整天求神拜佛,请三毛爷为他打火针。我们去看他。见三毛爷把一根三四寸长,铁钉般粗细的黑针在油灯上烧得通红,一下扎在节儿膝盖上。只听节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痛昏在三婶的怀抱里,三婶搂着节儿靠墙坐着,泪流满面,心痛得自己把后脑勺往墙上撞。我浑身发抖,不敢看了,吓得跑了出来。节儿到底还是死了。死的时候,要穿白球鞋,三婶给他买了一双雪白的白球鞋,我是看着他穿着新球鞋被装进木盒子里的。义儿是淹死的。他到荷花湖中采藕带,掉到藕宕里被水草缠住,淹死了。想不得,想起他们我就鼻子发酸,要哭。
三洞死后,垸下人议论纷纷:
有的说:“没听见哭几声就草草送到驮儿山埋了,真狠心。”
有的说:“是怕公家找到,抓老大、老二坐牢,没敢大哭。”
鸦鹊说:“这不叫狠心。不心痛是假的。抠一坨鼻屎下来还要在手中捻半天才舍得弹掉,何况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三洞那孩子又长得有样,得人疼。连我都舍不得他死。听说这事后,我还独自难过了半天。唉——真是天灾人祸,没得法子啊。”
三洞、节儿和义儿死后,我觉得死离我是那么的近,我非常怕死。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死了。大人把我放在那个木盒子里。小孩死了不能睡棺材,大人觉得浪费。都是临时请木匠量身做个木盒子。我亲眼看见父亲把我抱起,放进木盒子里。我急得大喊,叫父亲摸摸我的胸口,我说我的心还在跳,说明没死,不能埋。我常常被自己的大哭大喊惊醒。醒来发现是做梦,心中那个高兴啊,哇!原来没死,是做梦!
这之后,我出门碰到玩伴,就问他:“你吃了吗?”其实我心中说的是:我今天又见到你了,你还在啊,真好。我也在。死太可怕了,死后不能呼吸,多憋人呀。死后再也看不见家里的人,看不到伙伴们。再也回不来了。那真是万万不能,万万要不得的啊。我死不得,老天爷,千万别让我死,求你放过我吧。我要天天看见伙伴们,我要看塘边的垂柳,看村堑、大林、两界亭、土地庙,我要看九牛山、磨盘山和荷花湖。我要长大。要是死了,一个人该是多么孤独呀,叫谁都听不见,谁也不理你。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死的恐惧就这么像个影子一样长长地跟着我。天黑以后,我一个人不敢出门,连上茅房都要二姐陪我去。要二姐站在茅房外,我一会儿就叫一声二姐。还要她咳嗽我听,说话我听。我怕她突然走了,那会把我吓死。
人在童年,怎么这么怕死啊?
(九)分崩离析一家人
我的祖母年逾八旬,她老人家一生没吃过大苦,碰上这样的灾荒年,她说:“我虽没吃过大苦,但我不是不能吃苦。”她决心要用自己的衰迈之躯挡在儿孙的前面。家里首先是她坚持一日吃两餐,晚饭不吃,怎么劝都劝不进。那“饭”本来就是些糠粑、菜粥之类,哪有什么营养?一段时间下来,就见老人家的双脚浮肿起来,接着全身浮肿,倒床起不来了。
我们家有两栋房子,相隔有一箭之地吧。我们都住在新屋,祖母一人住在老屋。每天由二姐去探视。早上去问安,送一碗早饭。中午送一碗饭。说是饭,其实都是些南瓜糊、野菜粥、糠粑、麻根饼等。
有天早上,突然听到老屋传来二姐非常吓人的嚎哭声。全家人急忙往老屋跑,到床边一看,老人家平静的躺着,就这样去了。脸上没有痛苦,像睡着了一样。她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吧,不然为何这样从容平静啊?可怜我们一大家子人,临终却没有一个在身边送她老人家一程。
父亲在煤矿,矿区离家有十几里。等人送信叫他回来,只有跪倒在床前痛哭的份。父亲拉着祖母的手哭着说:“您老人家不应该啊。生老病死本是人间常事,但您老人家硬是为儿孙克己至极,以这种方式脱离苦海,你可活活痛刹儿子了啊!叫我如何担得起这不孝的罪名呀,我的娘啊!”全家人跟着父亲哭倒在地。
送祖母上山后,父亲在两三个月时间内做了两件狠心事。先是将不满十八岁的二姐送上花轿,嫁出去了。接着又将不满一岁的细妹送给了二婶。母亲整天以泪洗面。父亲劝她说:“送走是为了救她们的小命,留在身边都得饿死。”
二姐出嫁时,我哭得好伤心。跟着花轿追,谁也拉不住。我追过两界亭,追过幸福泉,追过土地庙。一路追,一路哭着喊:“二姐不要走!”二姐在轿内哭得更伤心,她哭着喊:“幺弟回去呀!”我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还是大哥听说我跟着花轿跑了,赶去强行把我抱回了家。
我后来听说,当时差点把我也送了人,只是因为我是个带把儿的,才幸免离家。我要是被送给了别人,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想想这事吓死人。
将细妹送给二婶家,是父亲和二爷两人商量定下的。二婶不太愿意。这事放在任何别的女人身上也大都是不愿意的。平常年景还好说,像这种灾荒年,多一张嘴自己就得少一口粮。但是,二婶因为不能生养,也就不好表硬态说不要。可怜我那还不到一岁的细妹就遭罪了。二爷一个大男人,只管外面事,况且在矿上,回家少。家里事,洗衣做饭带孩子等都是二婶。农家大多数家庭都是如此。
二婶开始几天还耐着性子给细妹熬米糠糊糊喝,几天之后也是一出门就是大半天不回,让细妹一个人坐在堂屋的地上。细妹饿得哇哇大哭,开始的哭声还蛮大,后来没力气了,哭声小的像猫叫。
大热天,我一个人没事,常跑到二婶家去看细妹。总是看见她一个人一丝不挂的坐在大门槛内的一块青石板上。她一见我就举起一双小手要我抱。细妹双手一动,身上脸上的绿头苍蝇就“嗡”的一声成群飞起。我见细妹屁股下坐的都是屎,那屎是绿色的,像菜糊糊。赶走苍蝇再细看,细妹手上也有屎,脸上、嘴上也有屎。我见她把手往嘴里塞,连忙去抓她的手。她不干了,又细嘶嘶地哭了起来,那细嘶嘶的声音如猫的叫声好像好像。我跑到二婶厨房找了块抹布,把细妹的手、脸、嘴和身子抹了抹,其实我也弄不干净,搞得我满手也是屎。
细妹的手杆瘦得像豇豆。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皮肤青青的,薄薄的,呈半透明状。看得见里面的血管和骨头。头发稀稀疏疏,黄黄的,软软的,不像头发,像玉米须,更像绒线毛。我非常生气的跑回家告诉了母亲。垸下也有不少人避开二婶跟母亲说这事,说再不弄回那小命就没了。母亲决定要把细妹抱回。
我跟母亲说的第二天,母亲果然去抱细妹。二婶不让抱,她怕名誉不好听。两人就抢孩子。把细妹撕扯得猫叫一样嘶嘶的哭。到底是亲生的抢输了。母亲不忍心把细妹扯痛了,松了手,伤心至极,一路哭着回家了。到晚上,母亲坚决让大哥去把细妹抱了回来。就在抢回细妹的第三天,细妹就死了。我那可怜的细妹,真的是被活活饿死的。
二姐出嫁后,我好孤凄,非常想念她。我从小一直跟二姐睡,现在一个人睡,晚上好怕,常做噩梦,总是从梦中哭醒。深夜醒来,听到大树上的苦苦鸟发出一声声凄厉骇人的叫声:“苦苦——苦苦!”“苦哇!苦哇!”这叫声使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不知道这叫声意味着什么,是说它独自的孤苦,还是说它有什么不幸?为什么要独自在夜晚活动,发声,跟别的鸟一样在白天欢唱,飞翔不好吗?白天更孤独,没人带我玩,经常一个人歪着头出门,我喜欢把头歪放在肩膀上。母亲看着我这个样子,怕我也会饿死,就求父亲把我带到矿上去吃几天钵儿饭。
父亲这次回来真的要带我走,他把我高高举起来放在他的肩头上坐着,笑着说:“打马肩儿去吃钵儿饭啰。”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傻傻地望着母亲笑。就这样,我第一次“高高在上”的出了家门。这个样子,使我一下想起了骑着父亲的脖子看大戏,那个快乐的时光,已离我很远很远。我是多么的想念那个幸福的日月啊。
好像是一个春末季节,远山浓绿,田野却空旷无人,田埂上的野草疯长得绿油油的,比庄稼要旺盛一百倍,它们肆意漫延,大有将田地全都霸占之态。人呢?正是农忙季节,怎么到处看不到一个人啊?
沙子公路两边的柳树也垂满浓绿。太阳晒得人很是暖和。父亲走热了,一手扶着我,一手把衣扣解开披着。我正想怎么一路看不到人,突然就见路边躺着一个人。是个女的,很瘦,侧身躺着,长头发披盖着脸,看不出多大年纪。父亲把我放下来,到路边折了许多柳条,抱到那女人身边,用柳条过细地把她厚厚的盖上。再把我举过头顶,骑到他脖子上,继续走。
“她咋不动?”我问。
“死了。”父亲说。
我这才有些害怕,半天不敢做声。父亲也一声不响的闷着头往前走。约摸走了几里路,路边又有一个人躺着,已有人用柳条把他盖上了。我从柳条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个人短短的白头发,是个老头。
“怎么路边又有死人?”我问。
“是饿殍。”父亲说着,一声长叹。
什么是饿殍?我不知道。但我不敢问父亲。我越来越害怕,后悔不该跟父亲到煤矿,要是在家就不会看见死人了。
终于到了煤矿,二爷为我端来满满的一钵白米饭,是大蒸笼蒸的,大约有半斤米左右吧。我高兴的笑出了一口涎水。
二爷说:“吃吧。”
我拿起筷子,什么菜都没要,一气将一大钵米饭吃了个精光。二爷望着我无声的笑了。
那以后,二爷和父亲天天吃南瓜饭,我天天吃白米饭。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和二爷都离开了煤矿回家了,工人身份也不要了。因为做工人那点工资无法养活一家老小。无奈之下,他们只有自动放弃铁饭碗,回家当农民,开荒种地。因为此时上面规定,农民可以开荒自救了。
父亲和大哥开了好大一片荒地,就在大林的东面。四爷一家也回来了,我又见到了堂妹紫仙和堂兄亮儿。四爷还带回了一个在外结识的干亲家,是一个中年妇女,我们叫她麻鸭。因为她脸上有麻子,一口汉腔,我们都有些怕她。在库不怕,在库一看到麻鸭就喊:“麻子擦粉,贴个老本。”说完就跑,麻鸭追不着,恨骂一声:“个婊子养的。”麻鸭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那个女孩叫孟春,整天拖着长长的鼻涕。我们都不喜欢她,经常合伙欺负她。
那年是一个大丰收年。夏天,麦子大丰收,稻场上铺满了男劳力割回的麦秸。中午,麦秸晒干了,全村的女劳力横排着一排长队拿连枷打麦子。“噼、噼、啪!”“噼、噼、啪!”满垸一片连枷声。我们都在稻场边玩耍。那些更小的小家伙或坐或趴在稻场边,等着妈妈歇气时给他们喂奶。满场的连枷声和大人们的说笑声交响成一片,整个垸场一幅复收的景象。按照四祖父的说法,这叫:小麦登场人欢笑,连枷声声说丰年。
秋后,我家的地里也是大丰收。父亲和大哥挑回的红薯在堂屋里堆得像小山,还有南瓜,蕌头,好多好多。真是好啊,民以食为天,老天再也不会让我饿肚子了。可惜我的祖母和细妹没赶上这丰收年,她们都走了。二姐出嫁后也很少回娘家。我虽然不愁饿肚子,可是我却不那么开心,我觉得孤独,很深很深的孤独。想人陪我,想二姐,好想好想,想得要哭。